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 ★★书本网论坛★★.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无情债》事后疯烟 文案: 经年流转,今日提昨日终不过邈若山河。 此刻忆故人,也曾并肩握手你侬我侬,却是已逝黄花。 长生不老的意趣在哪里?永世不灭又如何? 少了那人的体温缺了他那双睡凤眼,这七界便永远沉寂在冰雪之中,叫人冷入骨髓。 炑琰清晰记得初次与他相遇时的情景,那个莫名将他压在身下的男子眉眼间落满了霜雪,眼神清凉言语冰泠,却只因那日的阳光似要将大地刺穿一般,陌生而耀眼。 若用两个字来形容此人,那就是——无情。而正是这样一个无情的人,却叫他欠下如何也偿还不了的债。 在世为人时他只愿左齐能一生傍身在侧,当他回到天界做回三太子时,只愿能同那个人走至浩瀚的寰宇尽头,即使河清难俟。 然匪石之心,不可转也。 内容标签: 搜索关键字:主角:炑琰、雪夙 ┃ 配角:岱书、泱濯、鸾磬、白狼、卫月楠 ┃ 其它: 第1章 第一章   这一日,天庭热闹得很。   雕梁画栋的凌霄宝殿内,仍值壮年的玉帝正襟危坐于上,其剑眉星目,身姿风神俊朗,身着九龙暗袍头戴十二行珠冠冕,脚下是一双青月靴。在这熠熠生辉的大殿之上,他一身威严华丽的穿着更显身份的尊贵。   左右站着的仙童玉女皆是人间七八岁孩子模样,虽说都生得一副粉雕玉琢的讨喜相貌脸上却没多少表情,若不是仙风阵阵将衣摆托起,还以为只是玉柱旁的两副画卷。   此时,殿下正中央站着一人,身躯凛凛相貌堂堂,可那双眼却如寒星冷月,尤其被那黑衣一衬便更显得清冷许多。这人便是冥界的秧濯,也就是现任的阎君。   只见他持笏出班,腰身微微一曲:“臣今日来此,有一事要奏。”   在此之前,宝殿之下两侧而立的众仙家们就已讨论开来,看着秧濯身后那缕即将散尽的鬼魂七言八语,无一不是在指责这位年轻阎君竟将如此不洁之物带上天庭。有的已经在心底想好要治阎君什么罪,有的则是频频颦眉,像是再多看上几眼唯恐眼前此物能污了他们的仙目。   玉帝提袖将右手搁置在龙椅上,微一仰头那悬着二十行珠的冠冕便随之摇晃起来。即使是隔着珠子也能瞅出他眉目里的不悦之色,似是同众仙家一样,对于阎君的做法有些不满,不过他乃七界之首这面上功夫总归做得到位,只得低沉道:“你直说无妨。”   又是一拱手,接着便向右跨了半步,那缕原本被他挡在身后的鬼魂就以全貌展现在玉帝的眼前。秧濯稍作停顿,将心中累积多日的言辞捋了捋,这才缓缓道:“这魂魄是前几日到的地府,细查之后发现其阳寿未尽。想是下界各人的生死分别都记录在册,都是由天命宫编纂而出,如若有所出入不止是我地府不能规划入册,就连天命宫也需要更改,然东兔西乌,此人已在人间二十余年,牵连甚广,若要更改实非易事。”   说起这天命宫与地府虽不是同根同源,所行之政却如同连襟,但凡下界有人出世,便早已被天命宫的各掌书编好平生,生老病死、姻缘祸福无一不记录在册,而地府的生死簿便是由天命宫下达,待将册中各个鬼魂一一勾划完毕再一并呈回天命宫,由最高掌书封印于‘灵柩阁’之内。此册只要一入阁,若非有玉帝亲颁的谕旨即使是天命宫的主掌书也不能随意开启,就怕一个不小心颠倒苍生为人间引去祸劫。   天命宫的主掌书原是下界编撰史书的史官,其名不祥,只听众人都叫‘太史’。自那后但凡人寿已尽的史官便都能入得天命宫获掌书一职,权由‘太史’掌管。约莫在五六十年前,主掌书太史已厌倦为众生攥写生平之政,便同玉帝明言说要辞去主掌书一职好云游七界。然而他在主掌书的位置已逾千年之久,岂是随便哪个掌书能替代的?玉帝左右为难,只说让他寻一个可以接任主掌书之职的人,若不然请辞之事只得做罢。   太史一千年来,向来是墨守陈规,经由他编排的众生皆合七界之法,偶有些动乱那也是因了要输送新仙上天界的名头,狼烟四起天下大乱只为那几个脱颖而出的名将枭雄,在下能操纵千军万马,在上则能保天界太平,让觊觎天界的各方妖魔势力敢望而不敢进。   然而太史这次却着实任性了一回,也不知是用了什么办法,竟从兜率宫要来一粒脱胎换骨丹,用在了一个下界的文人身上,这人便是岱书。   对于太上老君玉帝向来是敢怒不敢言,他不仅是开天创世救赎教化的道德天尊,在天界已逾万年之久,又身居兜率宫炼丹一职,位高权重,即便是犯了什么错也轮不到他眼里的黄口小儿来说三道四。太上老君向来也是倚老卖老,于此事也是直言不讳,他说那日太史用一本在下界盛行的野史小说与他交换了一粒脱胎换骨丹,并将此丹用在此书的作者身上,扬言此人极适合接任主掌书一职。   太上老君并非当下就应承了此事,而是将那本民间小说从头彻尾翻阅过后才做出的答复,他的想法与太史一样亦深觉此人极为适合,言下之意是他代替玉帝做了决定,认为岱书就是天命宫的下一任主掌书。   记得岱书上殿面圣时太史早已消失多日,天命宫也正值混乱不堪的局面,三五不时便有掌书前来奏疏并讨要定夺之策。玉帝不仅顶着太上老君的压力更是积了满腔的怒火,再看一眼殿下的岱书,弱冠出头,分明就是个白面书生,这样的人如何能执掌天命宫?想到这儿他甚至有生要要将这人推下六道寂灭台的冲动,管他是人还是仙,保管灰飞烟灭一干二净。   不过玉帝借着那一抹尚存的理智,应允岱书暂且接任一阵,至于最终能否留任还得依后效酌情而定。   岱书这一留任便是五六十年,经由他掌管的天命宫如太史在职时一般,下界仍是四海升平并未出过什么大乱子。玉帝虽看在眼里对其仍留有偏见,只因他那张风流邪魅的脸。   岱书在世为人时乃是官宦子弟,祖上都是渠国重臣且都是文官,书香世家的子弟必定是从小熟读圣贤,理应以报效朝廷为志一世为臣为愿,然而岱书却心不在此,虽是满腹经纶一身才气,却一心只想写些与乏味的四书五经不同的东西来,不求能流芳百世,只图能使众人一乐。   说起岱书执掌天命宫的这几十年间,很少在天命宫出入,除非必须要由他经手的事务其它的是能避则避。不时就要下趟人界,以取材为由实则是流连勾栏瓦舍寻花问柳,好在天上一日地下一年,即使醉上个三五日也没人急得寻他。或者下趟地府,以交流公事为由实则是去看阎君如何折磨在世作孽过多的那些个鬼魂。   当然,偶尔也调戏一下冷面冷心的阎君。   秧濯话刚落,岱书便从众仙列中走了出来,本是想摆出同秧濯一般的正经之态,却天生了一双多情的凤眼,虽说顾盼生辉,可举手投足间流露出的皆是风流的气息。   岱书望了一眼阎君,心想这人怎么走哪儿都是这副神态,冷冰冰的面容像是在极寒之地待了千年,只屑一眼都能将人冻成冰渣。他挑了挑眉似是要将方才落入眼中的冰雪拂除,向玉帝微一拱手:“阎君说得极是,这下界的个人命数皆已入册,别说是二十载哪怕是那刚出生的婴孩也当如藤蔓爬墙早已盘根错节了,如若是早已由天命宫布罗好的命数,也不当够随意变更,想是有人蓄意为之以扰乱天命,此事可大可小还请陛下查明此事,也好让微臣及时善后。”   玉帝听岱书说完,便又将视线落回到秧濯身上,颦着眉问:“泱濯,你可知道这事是谁做的?”   秧濯答道:“已查明了,是西海龙王之子洌罗。”   “将西海龙王给我叫来,朕倒是要问问这西海龙王对我这玉帝有何不满,竟能纵容其子干出如此违逆之事。”他原本是对着众仙家说的,一旁的仙童却机灵的很,微一颔首便领命而去,驾着祥云不一会儿便消失在天际。   天界的仙气太盛,别说他一个小小的魂魄,即使七界之中的妖魔怪兽来此也要被仙气所摄,只见这魂渐呈透明之色,怕是再一会儿便要烟消云散了。   站在仙列之首的太上老君怕此魂一旦消逝便要错过什么好戏,于是轻一弹指,一口精气便度了过去,不一会儿那魂魄便显现出了人形。   玉帝本想当做什么也没看见,只一心等着西海龙王来问他个清楚明白,可那魂魄显现出人形后,纵是喜怒不形于色的他也不禁露出惊讶之色。   仙列中走出来一抹簇红的身影,赤发朱眉,连着镶嵌在新月之下的明眸都闪耀如火。他袭一身红衣,散落至腰间的发丝被阵阵仙风扬乱,两鬓轻挽起一缕用一支玳瑁簪束起,放眼天界,除了月宫的嫦娥怕是再没谁有这般弛魂宕魄的美貌了。   这人便是月老宫的鸾磬,也就是世人眼中的月老。   那魂魄自上殿来,便一直注视着鸾磬,才刚恢复神采那视线便更是肆无忌惮起来,像是直想将这身影望入眼中,拨也拨不出来。   鸾磬自始至终只看了那人一眼,只不过是一缕魂魄而已,若不是泱濯提醒他还未必能记得前几日做的那件事,他微一颔首:“陛下,此事与洌罗无关,若真要怪罪下来那也是鸾磬的错。”   玉帝稍稍愣住:“此话怎讲?”   话音刚落,只见鸾磬头也不回的指着那人:“此人胆大包大,不仅指天骂地还拆了下界好几座月老庙,那日我得闻此事只因太过愤怒才不及向陛下祥禀,只借着洌罗酒醉之时向他要了束雷电,故此才有此事发生。”   玉帝听完并未立即作出回应,反倒将目光投向那魂魄,可惜那抹锐利的精光全然被无视掉,只见岱书凑上前去附在他的耳旁说了句什么。   那魂魄随即便收回视线,面露惊色似是听了什么不得了的事,就在这时的玉帝终于开口道:“凡人,月老所说可是实情?”   魂魄闻声望去竟被那一身不容侵犯的威严所震慑住,险些就要语无伦次,好在他顿了顿:“皇上,末将只是……”话还未完,只见众仙们有的扶额轻叹有的失笑出声,而当中笑得最欢的当属太上老君了。   作者有话要说:   初写古风,文笔不济,还望看官大人们海涵。 第2章 第二章   众人好不容易屏住了笑意,才听那魂魄颤颤巍巍道:“小生一时激愤才会做出如此大逆不道的事,若早知月老是位仙姑,哪怕是随了下界的断袖之风也不敢道仙姑半句不是。”说完又将视线转向鸾磬,深深作了个揖,双目赤诚:“小生自知罪孽深重,仙姑若还是未解气,在下这残魂由月老随意处置,定无半句怨言。”   岱书站在他身后微微摇了摇头,眼里流露出些许同情之色,接着便侧身入了仙列。要知道,这鸾磬最恨的就是雌雄不辩之人,记得几百年前曾来了个有眼无珠的下仙,只在天河旁远远看了一鸾磬一眼,便恬不知耻的送来一纸红笺以表其思慕之心,气得他当场就将这下仙的元神打散,若不是太上老君的丹药送的及时,这下仙怕是难逃此劫。   此事之后,鸾毊非仙姑便犹如天条一般,但凡初成仙者一进南天门便有仙童告之,就怕再来几个有眼无珠的,白白浪费了太上老君炼的丹药。   玉帝的三儿子炑琰曾打趣过鸾磬,要怪只怪他生得太过美艳众人看错实乃常情,总之这也不是什么坏事,与其费心竭力的去堵悠悠众口,倒不如将它当成赞誉之言。   此时炑琰正同着众仙家一并立于殿中,见鸾磬的眼中渐起杀意便时刻警觉着,虽说他与那魂魄并无半点交情,但也不妨学着太上老君那般凡事图个热闹,这魂魄要真被打散了玉帝虽不会多加责难,可这平淡了好些年的天界就该失去一次难得能看热闹的机会了。   心中还正思衬着,只见鸾馨拂袖一挥,一道红光便直直向那魂魄飞来,沐琰一个闪身挥手将那红光拨挡于空中,接着又腾地而起向他飞去飞去,将他即将挥起的袖子按住,轻声道:“大殿之上切莫任性胡闹,帝父与仙家们都看着呢!”   鸾磬还欲上前却被他死死摁住,盛怒之下嗔目切齿道:“你给我让开,区区一介凡人竟也敢如此欺辱我,若今日我放过他,那这三界生灵岂非全要骑到我头上。”   见此状玉帝暴喝道:“都给我住嘴。”此声一出整个凌霄宝殿骤然间噤若寒蝉,众人纷纷抬头望向殿上已怒不可遏的玉帝,心中直道不好,饶是这喜怒不行于色的君王也发飙了。   就在众人目目相觑时玉帝又道:“鸾磬你扰乱天命在先,朕还未先讨究你的罪责,你倒先撒起泼来。他一肉眼凡夫即便有不辩雌雄之错,作为上仙你理应海涵包容,怎能像个妇人般一言不对就动杀心。”   鸾馨火焰般的凤目一瞪顿时杜口结舌,心中委屈万般却不再作声,狠推了一把沐琰既羞又愤的退回到了仙列之中。   太上老君微微一笑:“陛下莫气,今日这事是何缘由还未全然弄清,倒不妨听这凡人说上一说,明了孰对孰错,也好作定夺不是。”   “那就依天尊的意思。”玉帝点头道,随即又将目光投向那魂魄:“凡人,你且慢慢道出原委,如若隐瞒或是有半句捏造之词,朕定不饶你。”   方才鸾磬一番动作令魂魄惊魂未定,双膝一软差点便要跪于殿上,稍定了定神才慢慢道:“小生姓任名之信,表字仲温,渠国洛河城人,逝年已二十有四,虽说遭此横祸却不敢心生怨怼,原是我毁庙在先月老一时气急着雷劈我也是情理之中,然心中有事却不吐不快。”说罢一顿又向众人拱了拱手:“在下自幼熟读圣贤还知道一些礼义廉耻,即便生了副断袖之躯却时时隐忍克制,万不敢做出有悖人伦之事。自弱冠后家母便为我多次择偶,却不知为何但凡稍有中意的人选,眼看着要行三书六聘礼却以接连生出枝节,三四年间此事已不下十回。小生暗自羞悔只觉是天意难为,既已生就一副断袖之躯那便遂了天命行断袖之事,坦然向家母言明此事,如意料之中被逐出了家门,几经颠沛还以为此生终要成不系之舟,却道上天仁善,翌年我得以寄住于同窗家中,朝夕相处耳鬓厮磨间又与其互生情愫,好在他家风开明豁达,不仅应允了我俩的事并将我收为义子视如己出,就在我感念上苍待我不薄之时,我义父却遭受了不白之冤满门被灭,我虽得以逃出出却日夜难寐,于他我思念成疾,于天我心生憎恨,既命定不得圆满又何苦给予我希望。”   言及于此他已面露悲戚之色,若非仅剩一缕残魄怕是免不了要哭天怆地一番的。   又说:“漂泊的那些时日曾多次途经月老庙,只见庙内香火鼎盛四下净是善男信女,当时断雁孤鸿如我如何又看得下这一幕,极致之痛顿时化为满腔愤慨,于是趁着四下无人时砸了那庙宇,此癫狂之状维持数日,只一心要将这天下的月老庙尽数摧毁。”   提及生前事,心尖上的人又涌入脑中,一番激昂的陈述过后,他双眸一沉颇有些吐之而快的意味。   鸾磬冷笑一声:“你姻缘不定那是天命难违,关我鸾磬何事?月老宫所行之事是为天下人而谋,又不是下界那些个扯篷拉纤的媒人,你一人心愿不遂就要砸庙,若是所有人都像你这样,我月老宫几千年意义何在?你说你心爱之人遭受不白之冤,你倒是问问带你上天的阎王爷,天道循环因果轮回,若不是前生造了孽又何必今世来还?”   “不许你这么说他。”原本对他还有些惮色的仲温,此时竟愠怒的反驳过去。   鸾磬正欲开口反击,只闻殿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依声望去却是天命宫的仙童。岱书道:“大家且等我片刻。”说着便迎了上去,接过仙单手里的东西并微笑着点了点头。   众人不明所以,也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仙童拿来的东西用灿黄色的布帛包裹着,岱书接过后便将布帛打开,里面装着一本册子,他也不拖沓即刻便翻阅了起来,众人望着他都在等下文。   少顷,他面露喜色顿时将手停住:“陛下,任之信的生平都在这册子上,他本该能活到古稀之年,而立之后便能有段美满姻缘,只是这毁庙之事并非天命宫所写,这三间七界之内,□□控在布罗生象之中的也只有下界的凡人,如此说来此人倒是个异数。”说完,又看了一眼仲温,只可惜他是靠着丹药而升的仙,未经过修炼双目自是与凡人无异。   众仙听罢,但凡有个千年修为的纷纷蹙起眉头,霎时间数道无形的道光直射在了仲温身上,只就这一瞥便洞见了症结所在。   宝殿之上,顿时又噤若寒蝉,众仙看仲温的眼神复杂多变,最初是惊诧再是疑问,直到最后全都锁起了眉,颇似到了羝羊触藩、进退两难的境地。   众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彼此交换着眼色却谁都不曾先开口。   这仲温究竟是何身份?若要说起来还得追溯到三百多年前,入了六道寂灭台还能留下一丝仙魂的寥寥无几,今日得见仲温便知他也是其中之一。   这六道寂灭台本是七界之内最高的刑罚,专用于惩处那些犯了弥天大罪的神魔妖佛,被推下后必是灰飞烟灭元神尽毁,即使有幸留有一丝魂魄,也如风中残烛再不能掀起半点风波,或落入凡尘永世流离或遁入地府当个游魂野鬼。   仲温生前原是下界一位战功赫赫的将军,在他下令坑杀过十万人后因被怨气缠绕,不久就病逝了。后来入了天庭仍旧是戴鸡佩豚,常与二郞神并肩作战,不久后就成了七界内不可多得的猛将。八百年间他斩妖伏魔战功累累,却从未犯过天条,就更别说有何缘由非要被推下寂灭台了。   据守将所说白狼那日是独自来的,身前身后也没见有押解他的天兵天将,守将欲上前阻拦的不料却被他打伤,未留有只言片语便纵身跃下。此事一出众仙奔走相告,不过一个时辰便传得天庭皆知,玉帝召集诸仙欲了解个中原委,却谁也道不出个所以然来。   虽说白狼不是第一个自行跳寂灭台的,可不论做什么事总能能找出些缘由来,天庭与他交情最深的自然是二郎神,可他却也只是摇头,只说之前白狼曾找他喝了几夜的酒,知他心中有事,却不知是为何事。   白狼如此绝决的作为,成了天庭几百年来的一个未解之谜。 第3章 第三章   “既是如此,不妨听白……”太上老君话未说完便立即收住了嘴,随即又正了正神色:“既是如此,不妨听仲温说一说心中的想法,是想随泱濯回地府呢还是让他为你还魂?或者说等阳寿尽了再安排个好去处?你虽有错在先,但鸾磬也失了仙家风范,所谓众生平等,我们天界也非恃强凌弱之辈,既有错那自当极力弥补。”   仲温闻言感激之情油然而生:“仙君有所不知小生在地府已逾数日,生前躯体怕是已经腐烂,再者那日遭了雷击全身已是焦黑,若是还魂回了人间怕是要被人当成妖怪来看,若说让在下在地府再待上个几十年等阳寿尽了再投胎实属是不愿,那地府日夜都是哀嚎咆哮之声,于我而言甚是折磨。”   岱书不知这仲温是何身份,可见太上老君这番姿态怕是来头不小,心思一转:“不如来个借尸还魂,要个怎样的身份也可挑可选。”   泱濯回过身来眼底尽显不满之意,冷冷道:“借尸还魂?我怎不知地府还有此法?还是说掌书你正欲新辟此法?”   岱书一怔,这借尸还魂他也是从民间听来的,以为确有其事才会出此言,可现在看来倒是些了虚乌有的事,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只得赔笑:“阎君莫怪,是岱书失言了。”   玉帝自然也看出此人正是当年猛将白狼,眼神已不似方才那般轻蔑,心中权衡过利弊觉得将他再留于天庭不失为上策,便问:“凡人,你既这么说那便让留在天界,你觉得怎么样?”   此言一出,众人又相互交换起了眼色,有的认为此提议尚可也有的在心底踯躅,这白狼显然已不同百年前,区区一缕残魄若让他留在天庭又能有何作为?还是说陛下感念千年来的君臣之情不忍见其流落下界?   仲温答:“陛下,我虽一介凡人,却深知自己还不够享长生之福。虽说生平未作诸恶,可身为人子未慈乌反哺回报亲恩是为不孝。身为皇恩庇佑之民不曾建功立业报效国家,此为不忠。另有恩公一家遭受不白之冤,不及为其奔走雪洗冤屈,是为不义。仲温一个不忠不孝不义之人未受油锅刀山之刑已是恩惠,哪里又敢应承陛下的美意。”   太上老君接话道:“你能有此想法更不失为良善之人,这天庭也非等闲之辈能随意入之的,今日陛下为你特开先例自是有其缘由,你且接受无妨。”   玉帝望向太上老君:“天尊说得极是。”随即又向与仲温道:“凡人,你当遵了朕的旨意便是,这天庭三十六宫七十二殿总会有你的去处,况且你也非胸无点墨之辈,既不能武……便同岱书去天命宫做个掌书如何?”   这天命宫大小掌书不下三百,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既玉帝都放话了,岱书又能有什么理由拒绝。   “小仙在此谢过圣恩,我天命宫这下又能热闹些了。”   “陛下,据臣所知,这三十六宫之中最有空缺的便是月老阁。”说话的正是半天都未说过一句话的二郎神。   众人心里各自纳闷,这一向心比天高的战神何时也爱管这些小事了?也许正是他这少言寡语的性子,所以一开口才让人拒绝不了,只闻玉帝道: “也好,那你就随鸾磬去月老阁吧!”   这语气虽柔和却是明令掰发的圣旨,想是心中再有无奈也不能违旨不遵,可怜身为当事人的仲温未发表任何意见就被安排好了去处,抬头看了一眼月老,绯色的唇瓣已被他咬得泛白。   似又想起了什么,玉帝与太上老君道:“既要留在天庭那这副模样定是不行的,还要劳烦天尊去一趟祧龙老祖那里。”   太上老君摸了摸银须:“陛下放心,为他造仙体的事交给贫道就是了。”   炢琰听了半点越听越糊涂,见七星娘娘在身旁站着,便将脸凑了上去轻声道:“我怎的听不懂帝父与天尊在说些什么,姑母可能告诉侄儿?”   七星娘娘莞尔一笑,如此如此这般这般,缓缓将陈年旧事重提了一遍,这些话不仅炢琰听了云,连着站在不远处的岱书与仲温也听得一清二清。   仲温原先以为自己不过是一介凡人,却不曾想会有此等尊贵的身份,难怪玉帝非要将其留于天庭。只是这七星娘娘口中所述之事他已全无映象,倒像是在听他人的前尘往事,与自己毫无干系。   “此事既已料理完毕,众仙卿便回吧!”玉帝说罢便欲起身回宫,刚走几步却又停住了脚:“众仙家切莫忘了五日后的丹元大会。”   众仙目送玉帝离去,接着便三五成群,相熟些的围成一堆继续聊他们方才在殿上未说完的话题。泱濯向来不多言语,与天庭这些个神仙更是没多少交情,于是吹响了挂于脖间玳瑁笛。   岱书见他要走,便连忙迎了上来,一面用手去抚阎君坐骑脑顶的鬃毛,一面与泱濯道:“这就要走,可是地府有什么急事?”   这坐骑名为鹿蜀,是泱濯去人间办公时路过杻阳山所收的一头野兽,其形虽似马却要矮小一些,不发怒时甚至还有有些可爱,与这冷面的阎王实属不搭。岱书头次见他骑这兽忍不住笑话了一阵,谁知这兽颇具灵性,见他笑话自己家主人便龇着牙要来咬,若不是泱濯及时将其喝住,岱书怕是要被这野兽咬上几口。   后来去地府去得勤了,偶尔带上些吃的喂一喂这小兽终于同他熟了起来,此刻正眯着眼享受他的抚摸,表情柔顺得很。   泱濯冷冷道:“掌书留我,可是有公事?”   岱山依旧挂着抹淡笑:“公事倒没有,只是你好不容易来趟天庭又何必急着走,不妨去我宫中坐坐,前些日子我去民间弄来几坛荷花蕊,口感着实不错,要不要同我前去喝上几杯?”   泱濯面无表情的上了坐骑:“我还有事,你自己慢慢喝。”说罢便驱鹿而去。   见他渐行渐远,岱书长吁一气:“可知酒这东西,独自喝只会越喝越冷。”   他这话自然是同自己说的,转身看了看三五成群热闹不凡的仙家们,心底立时涌起一抹惆怅,无人对饮想是再好的酒同清水一般无味。   心思正郁结中,炢琰从一旁冒了出来:“岱书,可要同我去妖界。”   想起前几日与阎君一夜风流,与他交换之事今日还未办妥,哪里有闲功夫同这三太子玩乐?摆了摆手:“三太子的好意小仙心领了,只是宫中还有些公事未处理完,还得等过完这几日再说。”   炢琰略有些失望:“看来我又只能独自去了。”   岱书一脸歉意:“愿三太子玩得尽兴。”   这边大殿上,太上老君已经领着仲温去渊柩阁为他铸仙体去了。鸾磬拦下二郎神,愠怒道:“月老阁的事我自会料理,何苦劳烦神君多言。”   二郎神微微眯起双眼:“当年的事知晓内情的可不止你与白狼,我不道破只为顾全好友颜面,今日我不妨劝你一句,并不是谁都有失而复得的运气,你若仍旧踯躅不前,纵然再有一千年给你他还是会离你而去。”   说完,扬长而去,只留下早已呆愣住的鸾磬。   原本束发的玳瑁簪从发丝间滑落,清脆一声掉在了青玉石砖上,顷刻间,绯红色的长发如长蛇般在身后舞动,也就一小会儿的功夫便由腰间延伸到了脚踝。   岂知月老阁所有用来结缘的红线都取自鸾磬的发,一日便可生三尺,更能因心绪起伏而速增,此刻这番猛烈的生长,怕是心底波动不会太小。   待他起身回宫时,长发已在青玉砖上拖曳…… 第4章 第四章   七界之内身份最为尊贵的就是龙族,而金龙又是龙族之首,其次再是赤龙与银龙。这赤龙一族后裔最为稀薄,现今在天界的唯剩月老阁鸾磬一个。而银龙除去众所周知的四海龙王与其子孙外,界内也有许多,有的云游海外,有的则隐匿在民不见经传的湖泊与河流当中,虽说是仙家却也同妖怪差不多了。   理所当然的,七界之首的玉帝自然是金龙后裔。   玉帝有三子,长子炑暄,次子炑岚,三子炑琰。早在三百多年前炑暄与炑岚就离开了天庭,至于离开的原由各仙家众说纷纭,熙熙攘攘讨论了几百年早已分不清哪个是谣言哪个是事实,只不过有一点倒能够确认,那就是这两位太子终究还是要回来的,必竟哪日玉帝羽化历劫去了总不能让他们这个三太子来继承帝位吧!   丹元大会那日便是三太子炑琰的五百岁诞辰,虽说已经五百岁了可玉帝向来不许他四处走动,近一百年来也只去过妖界与冥界,连个普通散仙都能去的人间他都未去过。倒不是说玉帝对其如何苛刻,只因这位三太子修为太弱,除了只会腾云驾雾与易容术这些最基本的仙术外,平日里竟连个一两百岁的小妖都斗不过。如此之弱,想是下界随便一个习过几年武的凡人都能将其制服,试问那些浊眼凡胎怎的能瞧出他是金龙还是银龙,既是瞧出来的也怕是要拿他当妖怪捉了去。   所以说,不放他下界是有原因的。   至于冥界与妖界玉帝则全然不用担心,冥界多不过一些鬼魂夜叉,而这些七界内最为阴晦的物种,既是靠得近些也要被这三太子的一身龙气震得不知天南海北,又何惶去伤害他呢?   妖界有妖王青矍,上任的这千余年竟将偌大的妖界治理得井井有条,用凡人的那句话说就是‘海清河晏天下太平’。这些个妖多数都一心修炼只求终有一日能飞升成仙,而那些个不修炼的则是自个儿在自个儿的山头,过着与世无争悠然自得的日子。不过也有少数不守妖道的四下作乱,但凡这个时候等不到玉帝知晓青矍便已将事情办妥。众妖们倒也知道这位妖王的心性,只要修炼不走捷径,只要不夺人命,其它的一概好说。于是这千年来,显少会出现一些不识趣的妖,若是见了仙家,讨好卖乖还来不及,又哪能胆大妄为的去冒犯?   不过倒是出现过这么一个,这妖不仅将炑琰撞翻在地,竟险此要将他吃了。   这事儿发生在妖王三千岁寿诞那日,因青矍平素与玉帝私交甚密,先前只不过随意的提了一句,不想这玉帝就真的来赴宴了,并且还带上了炑琰。   话说那是炑琰第一次去妖界,心下有多激动可想而知,而麻罗山的美妙景致更是叫他目眩神摇,只见四处都是瑶花琦草,鼻尖也是香风阵阵。间或见有几只粽色的狻猊在林间跑动,身姿洒脱不羁,不时又有几只小兽蹿出来,原是要蹦到跟前的只不过在他们刚闻见两人身上的龙气后便躲了起来,或藏在石头后,或躲在大树后偷偷观望着他们。   炑琰被这一双双好奇又有些胆怯的眼睛盯着,不仅没觉得不自在反倒觉有趣,若不是玉帝走在前面,只恨不得上去同这些小家伙们打声招呼,至少等他回了天庭鸾磬岱书们问起也能说出些所见所闻来。心下正思量着脚步就跟着放慢了许多,好在前头的人只顾走自己的半天都没回过头看他一眼,炑琰暗下窃喜,索性就停在原地不走了。   右手边的千年古木后藏着一只小狻猊,一见他停了下来原本露在外的半个脑袋又缩了回去,炑琰怕将他吓跑便低着声同他说:“别怕,我不是妖怪。”   此话一出四下几只小兽都忍不住笑了出来,有个胆大些的将整只脑袋伸了出来,稚声稚气的说:“我知道你是谁,你是天界的三太子。”   “噢……你竟然知道我。”   话音刚落,就听见四下传来一阵骚乱,方才那个同他交谈的小兽也面惊色,两只小爪子扒着树皮,摇晃着脑袋左右看去。   隐约听见他们在说是谁来了要赶紧跑之类的,见他们一个个都这样炑琰心下也有些着慌,并猜想着是有什么穷凶极恶的妖怪来了。   再伸长了脖子找玉帝,哪还有半个人影。   炑琰愣在原地看着四下的小兽多半都往一个方向跑去,便也想跟着他们一起,刚一抬脚就看见正前方草丛里有什么东西正急速往这边来,也不过眨间功夫,只见一只通体雪白的狻猊从草丛里飞身而出,炑琰一时间来不及躲闪直被他撞得飞了出去。   好在草地够软,飞那么老远竟也没感觉有多疼,炑琰轻轻“哎呦”了一声,正欲爬起时只见刚才将他撞飞的狻猊又朝他扑了过来。   后脑勺猛的一下磕在了地上,炑琰吃痛大叫一声,视线却被大片的雪白覆盖住。   此时正值晌午,大树慵懒的伸展着繁盛的枝叶,将阳光切割成一束束洒落在林间四处。他半眯着眼怔怔打量着正将自己压到动弹不得的狻猊,有些好奇,也有些害怕。   脖颈处圈着长而雪白的鬃毛,两只兽耳正细细软软的搭在头顶,那狻猊半睁着碧眼冷冷看他,羽睫微微颤动着,除了这一双眼睛炑琰什么也看不太清楚,只因头顶的整片阳光都已被他挡了去。   四目相对,炑琰一时也忘记了挣扎,只是听见耳边又吵嚷了起来。   小兽们见自家七少主将三太子给扑倒了,惶惶然的就往回跑,嘴里喊着:“快点回去禀告大王,雪夙少主将三太子给咬了。”   有的则说:“三太子被雪夙少主给咬死了。”   也有再离谱些的:“雪夙少主要吃三太子。”   听了这些炑琰只认为不多一会儿自己便要被吃了,无奈他修为太弱,纵是想逃命也挣扎不开这桎梏。双手被两只兽爪狠狠嵌在地上,整个身体也被他压得动弹不得,炑琰长吁一气认命的将眼给了闭上了。   只不过……意料之中的疼痛却迟迟不来。   他的双颊被一股异样的气息所覆盖,暖暖的,并带着些潮气,仔细将眼睑拉开一道缝隙,此刻映入他眼帘的竟是位男子,一头白发似雪般纤尘不染,而眉眼则像是落满了霜露,眨眼间,碧色的眸子又似湖水般幽静,清清凉凉的,直叫他看得移不开眼。 第5章 第五章   话说这青矍乃是狻猊一族,此族类本就是百兽之首,其身覆棕毛,体形硕大,长有利齿,并且天性好战。妖界多数族类都不是他们的对手,为增强修为狻猊一族自最初便有同族相斗的惯例,想那青矍就是在无数次博杀中所历练出的王者。   雪夙并非青矍亲生,虽外貌与狻猊族一般无二,可他的毛发却是白色的。   话说是几百年前妖王往极北之地讨伐雪熊一族时偶然发现一只小兽,这小兽通体雪白,当时正奄奄一息躺在雪地上。青矍还以为是只小白熊,正欲挥剑就斩,不料这小兽突然‘噌’的一下跳起直向他扑来,想他青矍是什么人物,又岂能被他伤了去,张手就掐住了他的脖子。   千钧一发之时,青矍一眼见这小兽的模样竟与他们狻猊一族神似,骨节已经泛白的五指突然间就那么松开了。   只因刚打完胜仗心情正好,若不然雪夙早就成他爪下亡魂了。   最开始青矍并未当他当一回事儿,带了回来只当是送给孩子们的礼物,雪夙就如圈养在后山里的珍奇野兽专供他们赏看玩乐,谁知这雪夙不仅外貌与狻猊神似,生活习性与战斗力也与他们一般无二,日子一长青矍便也注意起这头身份不明的小兽来,带在身边几经□□,发现他不论是智谋还是勇猛竟是同龄小兽中的翘楚,如此一来就破格将其收为了义子,宠爱有加到远超其余六子,更有谣言说雪夙是麻罗山将来的少主。   整个麻罗山一例都将他当作是异族,若不是畏惧青矍对其的宠爱,怕是早就将他驱逐出山,又何尝有谁真将他当作少主来看。可雪夙从未在意过这些,背地里的议论唏嘘权当听不见。又或者说他从未在意过这些人,只一心要做个强者的他眼里是容不下任何弱者的,整个麻罗山他唯一尊敬的就只有青矍。   所以,这不费吹灰之力就被制住的人,雪夙又何尝会将他放在眼里。   雪夙方才本是在湖里捕鱼,只因闻见了陌生气息才跑了过来,刚一入林就看见了炑琰。还未交上手这人便是一副认命受死的模样,本欲下口要咬不料却听见那些小兽们叫嚷着他是天界的三太子。虽说他平素眼中无人可这点轻重还是分得轻的,这便收回了嘴,并化成了人形。   莫名就打量起此人来,只见他眼睑紧闭,金色的羽睫与两道飞斜入鬓金眉被阳光照得光彩熠熠,束发的冠簪也早已不知去向,一头金发在阳光的照射下显得格外耀眼。如此看过去就像是被镀上了一层金边,若不是仍旧颤动着的羽睫与过分苍白的肌肤,只当这是一尊精雕细刻的金人。   终于睁眼,不料那眸子竟也是金色的,两人瞬时四目相对,碧色的眸子里落满了金色,金色的眸子里落满了雪色。   雪夙冷冷的看了他一眼,起身道:“天界三太子也不过如此。”   炑琰只淡淡一笑:“雪夙,你果真人如其名。”   待玉帝走到麻罗宫见到青矍时,这才发现身后的人已不见了,欲命人去寻时只见后方一阵骚动,几只小兽几欲飞身过来,待到了青矍跟前皆幻成了人形,你一言我一语的说了半天两人才听了个大概,无非就是:“大王,雪夙少主把三太子给吃了。”   后又有几只小兽跑过来,重复着刚才的话,先到的几个只忙着点头附和,认真的神情里还透露着些许恐惧,如何能让听的人不信?儿子有多弱他这当父亲的最清楚不过,此刻他也多半是信以为真了。   青矍也被吓得不轻,忙问道:“他们现在人在哪里……”   这边话还没问完,便看见雪夙往这边走来,然而最叫人欣慰的是他身后还跟着三太子,青矍擦了擦满头的冷汗,并沉着声对那些小兽道:“下次再敢胡言乱语,当心我扒你们皮。”   谁都知雪夙口下无活物,方才明明见他下口咬了,怎的这三太子还好端端的站在那儿?众小兽不仅被训得一脸委屈,心里头也好奇得很。   玉帝问起两人时,炑琰只说是误会一场。   话说当日来的人还不少,大多是妖界的各族之首,这玉帝与青矍私下交情也颇深,若不然只是过个生辰也不至于让七界之尊亲自赴宴,众人一见玉帝亲下界来为其庆寿,惶恐之中更多的是羡慕,各自心下暗忖,也不知要再修炼个多少年,才能同妖王一般受到玉帝的青睐。   都知这天界的三太子自幼宅心仁厚,只因不经世事,虽说五百岁了却还是同个孩童般。平日里也是性情温和,无论遇见什么事都不鲜少见他发怒,先前那场误会只因雪夙太过莽撞,后来青矍让其为自己道了歉,原本就是误会一场这下就更没什么值得介怀的了。   炑琰是一心想交他这个妖友,自那次赴了宴后便三不五时的往麻罗山跑,跑了快一百年,可他仍旧是那副不冷不淡的表情,炑琰曾问过他多次为何对自己这么冷淡,雪夙每次的答案都是一样——你太弱了。   玉帝虽知自家儿子成日往妖界跑,却从未加以阻拦,这青矍虽为妖,却是玉帝亲封的百妖之首,早在二千年前便已修成正果,本是可以位列仙班的却仍旧愿意留在妖界,说是唯有自己才能震慑那些个不安分克已的异族。   所以说,放任炢琰与其子交好,也算是一种变相的外交手段。   不论如何炑琰总归是雪夙几百年来唯一的朋友,虽说他生来就有最尊贵的身份,行事作风却比他的六个哥哥更为低调,从不跋扈自恣,与他相处时也都以真心相待,有了新鲜好玩的东西都要拿来同他分享,也时常将天庭的趣事都告知于他。长此以往,那份瞧不上他的心自然也渐渐淡了下去。 第6章 第六章   炢琰已经有几个月没去过麻罗山了,上次回天庭时,他同雪夙说要等到百花争妍了再去,最近玉帝盯他盯得紧害得他哪都去不得,无意间撞见一仙家手里拎着只花篮,这才想起当日同雪夙说的话。   心下也顾不了那么多,去了再说。   南天门的守将一见他来立时笑着说:“三太子又去麻罗山啊!”   炑琰不解:“什么叫又去?我时时已经很久没去过了。”   守将说:“可是三太子你向来只去那里,故此我才会这么说的。”   “真的?”   守将将南天门的结界打开:“自然是真的,并且百年来都是如此,都知道三太子您与妖王之子关系好,那是常与您走动的仙家们都比不过的。”   他笑了笑,出了南天门后才喃喃道:“竟然这么快就一百年了……”   炑琰到麻罗山时,雪夙正化了原形在瀑布湖下捕鱼,那些从山腰间飞流而下的清泉,如一条白绸飘然而下,落入湖中将水花溅得如烟如雾。他一身的绒毛早已被打湿,平滑而光洁的贴在身上,在阳光下泛着淡淡的银光,湖面飘浮着林间随风飞来的各色花瓣,银鲤在水下悠然自得的游来游去,俨然不知危险已朝他们逼近。   雪夙定神看着湖底,只见湖底有一条肥美的银鲤正往脚下游来,他猛的向前一扑将湖心溅起阵阵水花,等他再浮出水面时那条银鲤已被咬在口中,遂又将头一甩,嘴里的鱼便落入岸上的鱼堆里。   忽而闻见一股熟悉的气息,抬头看了看金色的日头,不觉的就扬起了嘴角。   炑琰只认为自己来得正巧,只见雪夙已将鱼用棍子叉好,一旁还堆了些干柴。几个月未见,那人竟也不先同自己打声招呼,只举着鱼淡淡道:“生火。”   两道金色的眉微微蹙起,是不是在他眼中自己也就这一个好处了。   同他一道席地而坐,张口就喷出来一道火焰,那干柴一遇火立时就‘噼里啪啦’的烧了起来。雪夙将两条最大的鱼递给他,命令着:“烤着,我去寻些佐料。”   雪夙平日吃鱼生的熟的都怎么不计较,只不过自从知道这位三太子有一手生火的好本领后,但凡他在身边这鱼就非得烤了吃才行,近来他又听族里一小狻猊提起这鱼的新吃法,说是先将鱼烤得半焦,再淋上崖顶黑蜂蜂巢里的蜜汁,蜂蜜搭配着半焦的鱼肉,咬一口甜中带鲜,鲜里又透着丝丝花香,听着都叫人口水直流。   待鱼烤得差不多了,雪夙这会也将蜂蜜弄了来,炑琰见他身旁围绕着几只黑蜂,想是被人掀了巢穴报仇来的。只不过这个被寻仇的人却淡然的很,雪白的兽尾犹如一条长鞭将向他飞去的黑蜂一一扫落,只闻得‘嗡嗡嗡’的几声哀鸣,这些黑蜂便永远葬身在花丛中了。   炑琰将烤好的鱼举起,并笑着说:“你这么残害他们,就不怕蜂王知道了来寻仇?”   雪夙冷冷一笑:“他来了正好,听说蜂王浆可比蜂蜜要好多了。”说着就将蜂巢将外层的蜂蜡一一剥除,取出最里面的蜂蜜,并将其淋在已烤好的鱼上。   又将鱼烤了一会儿,直将鱼烤得金黄并发出阵阵诱人的香气,雪夙这才将鱼接了过来,张嘴就是一口。   三两口就将一整条鱼给吃完了,脸上倒也没多大表情,只不是末了举着一根鱼骨淡淡道:“不错。”   炑琰因是仙体本就不必进食,吃不吃倒也无妨,就只静静在一旁为他烤着鱼,不多会儿功夫,三十几条鱼尽数进了雪夙的肚子,就唯剩他手里这一条了。   “你真的就一口不尝?”雪夙举着最后一条鱼问。   炑琰摇摇头:“你舍得留我一口,可见这鱼未必有多好吃。”   “可别后悔就是。”说罢对着鱼就咬了上去。   其实炑琰心里也踯躅了许久,只因上次被他诓过一次,那鱼虽说是烤熟了可送入嘴中仍旧有一股腥味。只不过淋上蜂蜜后这鲜嫩的鱼肉被烤得金黄,其色确实看着有些诱人。犹疑不定间,只见最后一条鱼就只剩下半条鱼尾,他想着若是再不动手,可就真吃不着了。   雪夙正垂眼吃鱼,忽见一抹金色朝他压了过来。   此时他与炑琰的脸相距不到两寸,只见阳光落满了他金色的羽睫,双眼开合时像是沾上金粉正翩跹舞动的两片翅膀,高挺的鼻翼下是一双淡色的唇,也许是因为嘴角处沾上了蜜汁,看着竟觉有些可口。   他怔怔的看着眼前这人,心脏忽然猛烈的跳动起来。   炑琰舔了舔唇角的残汁,笑着道:“早知是这样的美味,就该多吃一点的。”   雪夙往后退了退,将手中的鱼骨一扔便仰着脸躺倒在草地上。只不过胸口的异样感久久不能平息,似乎还能听到心脏撞向胸膛的声响,扑嗵,扑嗵……一声赛过一声。   见他突然不说话了,炑琰只当是因自己抢了他最后一口鱼肉而生气。 第7章 第七章   两人在湖边直躺到日暮时分,见夕阳夕下了雪夙这才想起今日是半月一日的家宴,若是去迟定又要被几位兄长借由斥责,于是便同炢琰道:“今日是洞府半月一次的家宴,你暂时就别走了,父亲前几日还念起你,说是许久不见有些话要同你说。”   炢琰起身拍了拍身上的花叶,不解道:“青矍伯伯?你可知是什么事?”   “不知道。”   “也罢,待会见了便知,咱快些去吧,你不是说你们狻猊洞府的家宴热闹得很吗,这么些年都未见过,今日且让我好好见识一下到底是怎么个热闹法。”说罢,便径自往山中走去。   山中已亮起通天火光,伴随着群兽的欢呼雀跃声,还未亲身感受便觉热闹非凡,不觉间已便加快了脚步。   待到了洞府前,十几个幼小的狻猊正围着篝火一前一后发出稚嫩的嘶吼,外侧的则翻滚在地模样很是有趣。再离得远些,有正在相互撕咬着的可都没下重口,与其说是在打架倒不如说是在玩乐,炢琰见其景不觉扬起了嘴角,这狻猊一族果然与其它种族不同,玩乐时也是这般狂野。   想是雪夙从小在这儿长大,行为举止与他们如出一辙,动不动便要张口咬人。   正看得入神时,青矍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三太子也来了,快同我前去入座,今日家宴,自当好好招待一番。”   炢琰拱手道:“青矍伯伯盛情,那小侄今日便厚颜叨扰一回了。”   雪夙则恭敬道了声:“父亲。”   青矍望了他一眼并没说什么,待将两人领去宴座前,这才斥责道:“家宴你也能来迟,今日我见三太子在便不责罚你,如若再犯,定不饶你。”   “父亲教训得是,孩儿自当谨记,不敢再犯。”   炢琰心里清楚得很,青矍此刻无非就是做做样子,宴席两侧坐着的分别是族中老者与他的六个儿子,若是对雪夙太过放纵,怕是众人都要心生不满。   青矍让炢琰与他同座,雪夙则同六个兄长坐在一起。   在座都知他是天庭的三太子,虽说身份尊贵的很,可平日在麻罗山见了谁都是笑脸相迎,族里的小辈们见他来了也都喜欢围着他,张口闭口的都是问天界如何如何,炑琰向来都耐心十足为他们解惑,更说若是有机会定会带他们去天庭看看。   雪夙因方才吃了太多鱼,这会儿见满桌子的甘肥浓脂再也提不起半点食欲,只喝了半壶果浆。此时见炑琰正被几只小狻猊围着,不知何故心里竟窜起一股无名火。   待众人散得差不多了炢琰也是酒过半酣,走起路来不免有此晃荡,行至青矍身前:“今日得以尽兴,还要多谢伯伯款待。”   青矍与玉帝岁数相当,看相貌却要比玉帝年轻许多,这青矍不仅妖法在七界中为翘楚,相貌也非一般人能及,若说鸾磬艳绝众仙,青矍则是艳绝众妖,饶是以姿色为傲的狐族也要在他面前自惭形秽。   想是也喝多了些,青矍脸色绯红被火光一照更显妖冶,未语先笑神态甚是撩人,他同炢琰道:“殿下几时回天庭?能否为我带一物给陛下?”   “伯伯吩咐便是。”   这便将手伸于衣袖之中摸索起来,不一会儿便掏出一个兽的头骨。炢琰双手接过,观摩一阵却看不出此骨出于何族类,虽是好奇但也不敢多问,这是妖王与玉帝之间的事情,何需他一个小辈知道,放于袖中:“若此事急,我自当现在就回天庭,若是不急,可否让小侄多留几日,许久都未来找过雪夙了,想同他再玩几日。”   青矍道:“倒也不急,你多留几日也无妨。”   炢琰想起五日后的丹元大会,知道这位妖王也受了邀,便问:“丹元大会之日,伯伯是否会带雪夙前去?”只因想到雪夙从未去过天庭,好些有趣的事都是由他口头告知,若是真能带他去瞧上一瞧,自然比什么都好。   青矍道:“我本就有此意,何况天尊先前已派仙童告知于我,必定要我带雪夙前去。令我不解的是……区区一个雪夙怎的会让太上老君上心,莫非是殿下你说了什么?”   既然被识破了自然也就没什么可瞒的,炑琰如实道:“雪夙是何族类至今未解,太上老君于天庭已逾万年自是见多识广,届时让他见见能解了此惑也说不定。”   雪夙坐着正觉有些无聊,见两人聊着便凑了过来。   青矍伸手抚了抚儿子雪白的脑袋,眼底颇有些宠溺之色:“就怕雪夙得知了自己身世便会离我而去,若真是这样还不如不知道的好。”   雪夙仰头,满脸赤诚:“父亲何出此言,雪夙虽非您亲生可几百年来已将你看作亲生父亲,哪怕今后得知父母是谁,也定不会离您左右。”   听完青矍便大笑出声,似对他的回答满意的很,然而炢琰心里却清楚的很,心性纯真的雪夙只不过是将青矍当作此生追逐的目标,如若真有一日能够战胜他,两人的父子情义估计也该烟消云散了。   三人于洞前又聊了一会儿,直到斗轮参横了才回了洞中,炢琰酒还未醒,只得倚靠着雪夙向他的房间走去。   说是房间其实就是个山洞,里面连张床都没有,正中央有块大石上头铺着白色虎皮,这便是雪夙平日就寝的床榻。石壁上悬挂着许多兽类头骨,也有狻猊一族的,想必都是些不知斤两的挑战者。   狻猊一族有个极为残忍的传统,发起挑战的一方若是战败了便可任对方随意处置,若是赢了却不能随意处置对方,除非下次由对方发起挑战再败了才可。早在几年前,雪夙的战斗力便只在青矍之下,狻猊一族说他第二无人敢言,前来挑战者往往在较量中已经死去,又哪里还等得及由他处置。族中长者都说他天性残暴,言下之意是想让青矍将他逐出麻罗山,可青矍却次次护他,只做做样子教训几声,让他下次别再失了分寸。   雪夙每回都恭敬的答应,却每回都失了分寸。   将半醉的人扔在石床上,脱了他脚上的靴子后自己也翻身上榻,随即又变回一身雪白绒毛的兽形,好在这“床”够大,一仙一兽同睡倒也不觉得挤。半醉的人四下摸索一阵,不多时便摸到一个柔软温暖的身体,只听见他咕哝一声,立时就上下其手的将雪夙抱了个严实。   此处不比他居住的府邸,洞内常年阴暗逼仄比星日宫自然要冷上许多,雪夙这一身绒毛可比被子暖和多了。   翌日醒来,炢琰先是揉了揉酸痛的胳膊,并借着洞内微弱的光线看见手腕上有两排牙印,他笑着将雪夙推醒:“昨日那么多鱼是不是没让你吃饱,都做着梦呢还拿我胳膊当羊腿啃。”说完又觉心惊,若这家伙当真下嘴去咬,怕是这胳膊也要没了。   雪夙半睁着惺忪的睡眼:“就你那胳膊全是骨头,当我愿意咬?”   炢琰被说得脸一红,忙翻身下榻将靴子穿好,探头望了望天色:“这都下午了,还想睡到什么时候?”   “这就起。” 第8章 第八章   话说炢琰在麻罗山待了三日才回的天庭,刚进到星月宫就见侍童迎了过来。   “可要先沐浴。”玲珑见主子一身衣服已是斑迹点点就知他又在下界玩疯了形。   “这是自然。”   任由玲珑为自己宽衣,遂想起从麻罗山带回的东西:“我袖中有件东西,沐浴完了我要拿去给帝父。”   话音刚落,身上的衣物已尽数褪去,玲珑已在他身边服侍多年自然就没什么可避讳的,整了整手中的衣物:“玲珑知道了,殿下先洗着,过会儿再将换洗的衣服拿来。”   “你去吧。”说罢就下到浴池中去,温热的泉水漫过整个身子,这舒适的感觉使他不觉将眼眯起。   袅袅的水雾在空中升腾,不多时脸就已被蒸得发红,炑琰他将头搁于青玉池壁上,看着这冷清的星月宫竟觉得有些寂寞。心里正盘算着一会先去紫薇宫将兽骨呈给帝父,接着再去月老宫找鸾磬,也不知仲温有了仙体后是什么模样,曾威震天庭的白狼又是什么模样。   大概过了半个时辰,直到已等有些不耐烦了才见玲珑将衣服拿,他飞身一跃,带着一身的水珠稳当的立于池旁,用仙法去除了身上多余的水分后玲珑才上前为其更衣。   一身清爽的去了紫薇宫,见玉帝正同玉鼎真人下着棋,只得在一旁候着。   等他站得脚都发麻了玉帝还没有要同他说话的意思,见棋局已呈胶着之势,怕是下到最后也是个平手。玉鼎真人抚了抚自己的长须,笑道:“陛下棋艺精湛与贫道已是不分伯仲,再下下去也没什么意趣了。”   玉帝谦逊道:“是老君承让了。”   言及于此这棋当然是不会再下了,玉鼎真人起身挥了挥手中的拂尘,拱手道:“三太子已久候多时想是有什么事,贫道这就先回了,择日再来同陛下博弈。”   玉帝也起身:“老君慢走,朕就不多送了。”   玉鼎真人摆摆手“无妨无妨。”   待那道骨仙风的身影消失后玉帝这才回过身来,拿起案上的茶水微微抿了一口:“这几日你都去哪儿了?可是疯够了?”   被说得有些不好意思,便挠了挠后脑勺:“只是去麻罗山同雪夙玩了几日。”想起此行的目的,便将兽骨拿了出来呈给玉帝:“青矍伯伯说是有件东西让我带来给父亲。”   玉帝接过兽骨,眉色微沉道:“他可曾说过什么?”   “说是帝父见到此物自然就能明白,其它的……便也没什么了。”   情绪不明的玉帝细细把玩着兽骨,同样是想看个究竟。   他在旁候了一会儿,见父亲脸上的表情依旧阴沉也不知是为了什么事,心里想着一会儿还要去找鸾磬,便冒着被训斥的危险问道:“孩儿能否先回?”   不耐烦的挥了挥手:“去吧。”   这天界有三十六宫七十二殿,本该是个热闹的地方,可他走了一路,其间路过兜率宫、月宫、还有二郎神君殿,也只是见到几个忙碌的待童,就连哮天犬都懒得出来同他打个招呼。如此冷清的天庭,也难怪岱书隔三岔五的往下界跑,宁可在地府听鬼魂们哀嚎也不愿在这里多待。   玉帝曾说过等他满了五百岁就可以去人间走动,听岱书说那里要比天庭热闹得多,有用银两交换货品的集市,有供人玩乐的青楼楚馆,街道上都是人,拥挤到要侧肩而行,那一番景象再与天庭比起来,又会有怎样的区别?   一路上这么想着不觉就已到了月老宫,立于门口的待童见来人是三太子,立时就要进去禀报,炢琰却将他喊住:“就不必通禀了,直接带我过去就行。”   待童领命将他领到红鸾阁,只见鸾磬左手拿着‘姻缘簿’右手把玩着绯色的发丝,神情专注得连他走近都没发觉。   炑琰一把抢过他手中的册子,只见上面写的全是名字,一行行罗列得整齐。想必他又是在忙分内的事——为凡人拉姻缘。   将册子交还于他,看了看此刻在红鸾阁的人,疑惑道:“仲温呢?”   鸾磬又将册子翻开,指了指一旁正伏于案前的人:“不就在那儿嘛!”   顺着所指的方向看去,他见到的是一个身着红衣,身形比阁内其它人都要健硕一些的男子,此刻他正攥着笔聚精会神的抄写着什么,就这么看着倒觉得此人与这儿有些格格不入。   这人终于将头抬了起来,粗眉圆目,虽说是相貌平平,却给人一种若高山峻岭般的沉稳与浑厚。炢琰咋舌,这人哪里还是那日在灵霄殿前身形孱弱的书生,明明就是另外一个人。   鸾磬自然知道他的惊诧,便同他解释道:“他这仙体本就是照着白狼的样子铸的,面容身形自是与白狼无异。”   “那他可还记得之前的事?”炢琰问道。   鸾磬摇摇头:“当日他跳下寂灭台身体都化成了齑粉,神识也就剩下一星半点,能游荡到下界已是万幸,哪里还能记得之前的事。”   炢琰领会的点点头:“真可惜,我原还想问他究竟是为了什么事宁可灰飞烟灭了也不愿再当神仙的。”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炑琰的一时兴起之词使他无言以对。   炢琰走到那人所坐案前与之交谈起来,仲温拱手谢过当日在殿上的救命之恩,举止间仍是书生的模样,与之身形极为不符。炢琰拍了拍他的肩膀,只觉手掌触到的肢体犹如铁块,看来这白狼也并非徒有虚名,光是这身形便当之不愧为一员猛将。   既已见过仲温,此行目的也算达成,同鸾磬道过别后便离了月老宫。   出了月老宫的大门,炢琰在原地呆立了一会儿,放眼望去却不知该去往何去,这偌大的天庭哪座亭子不是雕栏玉彻,哪座宫殿又不是桂宫柏寝。风轻日暖,浮翠流丹的琼花草木皆被这渺渺仙气所围绕。心中再无半分念想,长吁一气就往自己的星月宫走去。   隔日就是丹元大会,七界之内无人不知,可又有谁知道那也是他三太子炢琰的五百岁诞辰呢? 第9章 第九章   话说这日炢琰一早就起了床,案几上放着由玲珑为他精心挑选了衣物,里衫是件绣着祥云金龙的长袍,套在外面的是件薄如蚕翼的青玉色纱罗。   金色的长发用白色玉冠高高束起,青玉色的纱罗衬着象牙白的里衫,长身玉立,果真是倜傥非凡。他忘着镜中的自己立时扬起金眉,啧啧叹道:“好一个风度翩翩的少年郎。”   正自我陶醉时玲珑走了进来,躬身问安后便去拿袖中的东西。这是一块色泽沉郁的玉玦,正面雕琢着龙纹背面则光滑平整,只有一角刻着‘炑琰’两字。   玲珑将玉玦悬挂在了炢琰的腰间,遂又拿在手中看了看:“陛下知道今日您五百岁寿诞,一早就命人将此物送了来,三太子可要好生看管切莫丢了。”   炑琰只觉心中一暖,立时将玉玦从玲珑手中抢过来,佯装出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就你事多,你当我不知道这东西有多贵重?哪能说丢就丢。”   玲珑又仔细为他整了整衣袍,见时辰不早了,便催促道:“殿下早些过去,今日天河设宴万万耽误不得。”   事情轻重他还知晓,今日的丹元大会来的何止是天庭众仙,还有云游天外的散仙与西方众佛,妖界冥界来参加的也有不少,这阵势是自他出生便未见过的,况且今日来的还有雪夙,哪里还用着玲珑来催他。   今日天庭已不复往日的清冷,仙女仙童们乘着云雾在空中忙碌,手中端着酒盏与仙果统统都往一个地方飞去。   太上老群作为大会的发起者一早就入了座,案前阵列着十个大小不同的金瓶,众人来了都要有意不无意的将那金瓶过目一遍,想着不知谁能幸得其一粒。   他对金瓶内的东西不感兴趣,倒是席间模样各异的神魔妖佛令他大开眼界,都说魔头生得怪模怪样,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三个魔头并坐一案,一个是绿脸赤发,一个是黑脸白发,另一个白脸黑发虽说较为正常,可额前却多生了两只眼,炢琰暗思,不知二郎神见了会作何感想。   坐在魔头左侧的则是斗战胜佛,今日只来了他一个,想必是代替了西方众佛。斗战胜佛乃是当年大闹天宫的弼马温,哪怕已隔了数百年,太上老君见他也未免要将手中的金瓶护上一护,倒不是他真会抢,只不过是被抢怕了。   斗战胜佛一身金光自然是抢眼的很,过了好一会儿,炢琰才发现他身旁的男子。面如傅粉,看那样貌应该与自己差不多年岁。身袭白衣,胸前并挂着一串佛珠,与旁边三个魔头一比,说是天人一点都不为过。   那男子的视线随着飞燕游龙的仙女舞姿竟游离到了这边,视线立时便与他的对上。   又有一群人浩浩荡荡的跨桥而来,狐王与狼王走在最前,一黑一白谈笑风生看来交情颇深。四海龙王被几位龙太子与水族众头领簇拥而至在后,队列中最为显眼的便是蛇王青黛,一身亮丽的青衣不说,走路时腰支似要扭断。四位龙王皆是鹤发银须,几位龙太子却生得俊郎,其间还有已封为八部天龙的西海三太子,一会儿见了斗战胜佛想必免不了要有几句寒暄。   待这群人纷纷落了座,代表狻猊一族的青矍终于也来了,身后还跟着位青年男子。   炢琰显些没将这人认出来,今日的雪夙变化颇大,他已将身上的那套兽皮衣袍脱了,换上一件绣着兽纹的烟罗色长袍。原本从不爱打理的头发也被整齐的束起,发带是系着彩色凤羽的赭红色丝锦,被一头白发衬得更显鲜艳夺目。   待他同青矍行至席间,炢琰向他招手:“雪夙,这里。”   雪夙见他也是一身新鲜的打扮,不觉也怔了一会儿,遂又看了一眼父亲,似在问他能不能过去与炢琰同座,青矍摆了摆手:“那你就同三太子一起吧!”   得到应允后,雪夙这才走了过去。   待两人同座一席,还未说上几句话仙乐声便戛然而止,接着席间已舞了多时的仙娥们便纷纷停敛裙退下。翘首望之,果然是七界之首的玉帝来了。   众人纷纷起身,拱首而拜齐声喊道:“参见陛下。”   玉帝扬手:“众仙卿免礼。”说罢便提袍入座,遂又向一旁的仙童道:“宣旨吧!”   仙童颔首领命,掏出袖中的卷轴并小心翼翼的将之摊开,朗声念道:“玉帝有旨,因感怀众卿为持七界之盛平所著功勋,今日特设此宴,由道德天尊献丹。八宝玉露丸十粒,赐予:二郎神君,四大天王,金甲战神,斗战胜佛,妖王青矍,八部天龙,洌罗。不死金丹十粒,赐予:阎君泱濯,月老鸾磬,天命掌书,妖王青矍,蛇王青黛,狐王碧落,另有四海龙王。神兽丹五十粒,赐予:阎君泱濯,地藏菩萨,四大天王,妖王青矍,二郎神君……”   众人皆屏气凝神听之,生怕错听或漏听,有些被念到名号的立马就站起身来,慌忙将礼行毕又慌忙去太上老君那儿领丹。但也有几个气定神闲不以为意的,譬如二郎神君,再是各类丹药都得了一粒的妖王青矍。炢琰侧肘碰了碰雪夙:“青矍伯伯不愧是妖王,这丹药样样都有他的份,你可知那不死金丹,听说只吃一粒便能活上万年,还有那八宝玉露丸,只需一粒,哪怕受了再重的伤,只要元神未毁便能救回来……”   “既是玉帝赐丹,怎会没你的?”   炢琰答道:“我乃神龙之后本就长生不老,再者我又不用同你父亲那样四海征战,要那些个丹药作甚?不过……”炢琰顿了顿,意味深长看了他一眼,又道:“若是你想要直说无妨,我定也能为你讨来一粒。”   “用不着。”满腔热忱立时被迎面浇了个透心凉。   领丹的众仙穿梭于席间,有的手捧着丹药一脸笑意,有的则是当场便吞进肚里,就怕一个不小心丢了或被抢了,毕竟当年捣了炼丹炉的弼马温就在此,还是防芽遏萌的好。   玉帝将妖王唤于御前与他同座一席,甚至还旁若无人的推杯换盏。不止是炢琰,就连在座的诸位见到此情此景也唏嘘不已,这平素好板着脸的三界之首竟也会有如此的表情,虽说不是在笑,可眉宇间就是比平日多了几分柔和。   雪夙的注意力却不在此,虽说与对面坐着的那人只有一面之缘,可还是认出他就是那日同父亲去人间时遇到的。能与斗战胜佛同坐一席想必也身份不浅,于是便去问炢琰:“你可知那人是谁?”   方才对视过后,炢琰便去问了七星娘娘,只说此人是斗战胜佛唯一的弟子,其余的她也是一概不知。   炢琰将知晓的说于他听,并问道:“怎的会问起他来?”   雪夙道:“此人深不可测……”不等他将话说话便有仙童前来告知,说是太上老君让三殿下与青矍七子雪夙过去一趟,说完又转身去了对面。雪夙仔细聆听,方知太上老君也请了对面那人。   三人并列行至太上老君案前,众仙见了皆各自落了座,本举着酒杯的手停滞于半空,本还聊着笑着也纷纷住了嘴。都知这三人分别是神妖佛三界的新宠儿,这太上老君的葫芦里究竟又卖了什么药,怎的会将这三人另外召去?   雪夙立于中间,左右两人分别拱身道了句:“天尊。”   对于不知礼数的雪夙太上老君不以为意,抚了抚灰白的胡须:“炢琰,雪夙,魔澈,你们可知我叫你们来是为何事?”   炢琰道:“炢琰不知。”   太上老君微微一笑,从袖中掏出一支小金瓶,道:“今日的丹元大会本是由陛下提议,你们虽也在名册之中却不曾被召,可知其意?”   魔澈捻了捻胸前的佛珠:“可是压轴?”   太上老君立时就仰头笑了起来:“不愧是斗战胜佛的弟子。”言罢又将金瓶中的三粒丹药倒入掌心:“都上前来,各取一粒吞了,一会再随仙童去兜率宫浸半日药浴,也不枉我炼了三百年之久。”   此言一出,四座皆惊,早就传言说太上老君费了数年炼制出了一味新丹,名涅槃,若食此丹不仅长生不老,更是妖魔不侵元神永固。换言之,若食此丹,等同有了不灭之躯,此等殊荣玉帝之子享了也就算了,可魔澈与雪夙又凭什么得能。   雪夙接过涅槃放于掌中端祥一阵,自思不知这味道如何,见左右两人已将丹药吞了表情也算淡然,便也张嘴将这金光闪闪的涅槃扔入口中。一经咀嚼,怪味便充斥了整个口腔,若不是众人都看着险些都要将东西吐出来。席间不乏有未得半粒丹药的,见他这副难以下咽的表情皆气得发指眦裂,心中愤然,只道这天大的殊荣别人讨都讨不来,他怎的就能这般不识抬举。   太上老君见雪夙将丹药咽了,这才曲掌招来仙童:“你们都去吧!”   三人齐声道:“是。”   由仙童领路往兜率走去,途中雪夙终于忍不住开口道:“难吃。”   炑琰闻声立时便笑了起来,而魔澈则扶了扶额:“妖王之子,果然与众不同。” 第10章 第十章   方才在宴上三人也只是相互看过几眼,此刻才算真正交流起来,这魔澈并非如看起来那般不好接近,一声朗笑犹如冰雪消逝。炑琰本就是少年心性,两三句言来语去,立时便破了生份。   炑琰道:“众佛鲜少有收弟子的,曾听闻佛祖圆寂之后便会遁入凡尘转世为人,千年历练,渡劫众生遂又得以回归西天,魔澈可是哪位佛祖的转世灵童?”   魔澈微一颔首:“三太子抬爱了,魔澈并非转世灵童,只因师父见我有些佛缘便收了我做弟子。”   雪夙只冷冷的看了他一眼,并未说什么 。   仙童将人领到兜率宫,进了朱漆门便是一条砌着五彩碎石的小道,仙草夹堤,瑶花锦簇,众景掩映生姿,想来这太上老君平时好有雅兴,定也不少去凡间走动,竟将这兜率宫打理得如同凡人居住的庭院一般。   仙童将他们领至后院一处,只见烟霏露结,空气中还弥漫着药香,走近一看方知是个浴池,约一丈宽长。仙童道:“师傅交待过入浴前须将衣衫净褪,三位先泡着,时辰到了我自会来叫。”言罢便转身退下了。   只留下他三人目目相觑,却不见谁先动手宽衣。   如此沉寂片刻,雪夙并未照着仙童的吩咐褪了衣裳,而是直接化回原形猛的跳入池中,将岸上两人溅了个半湿。   魔澈笑着摇头,并同炢琰道:“那便一起吧。”   这药池乃是太上老君寻遍了七界奇草泡制而成,有固神运气之功,伤者入此池,不屑一刻便能恢复多半,若服丹药者入此池不用自行炼化便能催化其效。入浴前之所以要净褪衣物只是怕污了这一池汤药,若此刻太上老君见了此景,怕是要气得将那三颗涅槃通通收回。   也不知泡了多久,期间魔澈一直在讲他这些年在凡间的事,炢琰虽时常听岱书说起可仍旧听得津津有味。雪夙一言不发的靠在角落里,双目紧闭也不知听没听进去。   魔澈径自解下玉冠,如墨染的黑色长发倾泄而下,半遮住被热气蒸得微微泛红的双颊,长眉凤目衬着皓齿朱唇,越发显得清丽出尘。   百闻不如一见,魔澈绘声绘色的描述,加重了三太子要去凡间走走的念头,忽听见他说:“等出了浴池我便去见帝父,若他同意让我下界你们便等等我,届时咱们一起定要痛快的玩上几日。”   雪夙闭着眼道:“父亲今日暂不回麻罗山,说是同玉帝有事相商让我自寻去处。”   炑琰道:“那岂不是妙极了。”说罢又扭头问魔澈:“那你呢,可要同我们一起?”   魔澈淡然一笑:“我行动向来自由,此次与师傅同来只是为了丹元大会,结束了他自会回去,是不会来寻我的。”   两道金眉立时扬了起来:“岂止是好,乃为大妙,今夜便都去我的星日宫,咱也学学凡人,来个促膝长谈抵足而眠……”   正说到兴起之时,忽而传来一阵脚步声,来人正是方才的仙童,见池中三人都还穿着衣服,原本枯井无波的脸立时生出不满。犹如骨鲠在喉,张了张嘴却只得淡淡道:“时辰到了。”   最先跳上来的仍是雪夙,他一直都未化成人形,落了地便猛的抖了抖身子,将水溅得满地都是。仙童蹙着眉,抬手抹了抹脸上的水渍,不满之色又加重了几分。魔澈忍住笑意,看了炢琰一眼便也出了药池,立时双臂一振,衣衫与发丝皆已干透。   这都是些最基本的法术雪夙自然也会,只不过他兽性未灭又哪里知晓这番举动在旁人眼里有多无礼。这悍然不顾只自顾图个痛快的个性,在麻罗山早已遭得众人嫉恨,可他却全然不知。   知道这仙童自然是要去向太上老君告状的,到时最多也就被说上几句,总不至于再将他们的衣服褪了再浸上一回吧!   此时宴会也已结束,天庭众仙各自回府,妖则回了妖界,水族也归于四海五湖之中,至于玉帝,则是带着青矍回了紫薇殿。   炢琰命一仙童将两人带去星月宫,自己则独自去了紫薇殿。   此时玉帝正眼花耳热的拿着兽骨把玩,而青矍则坐在他的身侧,也是酒醉半酣的神情,场景着实诡异的很。虽说妖王身份不低,但也不至于在玉帝的寝宫也能这般不拘不束吧!   令炢琰不曾想到的是请旨下界竟这么顺利,心中急于要同两人分享这一好消息,便驾着云回了星月宫。   他花了半日带两人将天庭三十六宫七十二殿尽数游了个遍,最后行至于南天门时,见雪夙一副废然而返的神情,便知这天庭于他眼中也并未有多新奇,魔澈则是气定神闲,既未说失望也不见有欣喜。炑琰心下自叹,他生活了几百年的天庭在他们眼中竟也是这般无趣。   南天门的守将见今日并非是一人来的,便换了说辞:“三太子可是要下界?”   炢琰拿起腰间的玉玦在手里晃了晃,一脸得意道:“可知这玉玦代表着什么?”   守将笑着凑上前看了看:“原先只见大太子与二太子有,今日三太子也得了,想必是满五百岁了。”说着便拿起手中画戟朝地重击三下,一道无形的屏障便被打开。   说起腾云驾雾之术,三人之中用得最为熟练的却是魔澈,只见他袖袍一展,一座足以容纳三人的云斗便现于眼前。他径自上了云斗,另外两人也一先一后乘了上去,魔澈竖起双指口中默念几声,云斗便由缓至急的直下云霄。   魔澈笑道“你们一个满头金发一个满头白发,若被凡人见了定要将你们看成妖怪。”   雪夙想起上次下界时青矍曾用障眼法将他的眉发化黑,那法术虽只看过一遍却也记得,于是就闭眼念了几声口诀,下一刻就变了模样。   顺道把炑琰也变了。   炑琰见自己头发变了颜色,一脸兴奋道:“会不会觉得很怪?”   雪夙冷笑一声:“怪是怪,但总比脸上镶着金边要好。”   讥讽之意是再明显不过的了。   “你……”   遂又见他一脸担忧:“若是这法术中途失灵了可怎么办?”   魔澈道:“无妨,我曾与一道人学过幻生幻像术,若中途出了岔子我自能解决,你们只管尽兴玩乐就是,想来在人界我待了不少时日,也当是尽地主之宜了。”   炑琰一脸崇拜:“魔澈,你可还有什么是我们不知道的?我虽为玉帝之子,却只懂些皮毛之术,于你说的那些竟是闻所未闻。”见雪夙望向自己,自思更不如他:“再说雪夙,虽是小小年纪,可七界之内能与之匹敌者怕是无几,较之于你们,我竟觉有些惭愧,此次下凡,怕是要让你们多加照顾了。”   魔澈认真道:“想这万千生灵,皆是各司其职各持所长,你虽是天界三太子却不同于凡间那些只知贪玩享乐的纨绔子弟,就你这超然物外的心性七界之中也是鲜少有见,又何须妄自菲薄呢!”   被他这么一说炑琰倒有耳根发热,只得低着头好躲开了他的视线,不料这一低头,竟就看见下方隐现湖光山色,云下一片绿意盎然。等云斗行至低处平缓从山石草木上空飞过时,眼前的风景也渐渐变了样,随之而来的便是阵阵喧闹。   下方林立瓦檐屋舍,工整有序,鳞次栉比。街前后巷皆是车马如龙,尤其是那条横穿半个城池的大道之上更是峰屯蚁聚,好不热闹。   魔澈设了屏障将踪迹隐去,缓缓落入一无人小巷之中,炑琰不等云斗停稳便拉着两人纵身跃下,方才脚下的柔软触感立时不见,皆被脚落实地面的平稳感所替代。抬脚蹬了蹬地面,随即便听到一阵沉闷的声响,这脚底下铺着的是青砖,声音自然不似天庭的青玉砖那般清脆,此时正值盛春,砖隙墙角生了许多绿油油的苔藓。   眼前便是喧闹的街道,人声车马声皆混杂在一起,不乏有几个声音尖锐的小贩在呐喊叫卖,直直蹿入巷中,在这幽闭窄小的空间里荡起阵阵回声。就在雪夙愣神之时,手腕又被带动起来,身体被一道大力牵引向前,不由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在地。   再看看身后的魔澈,他不慌不忙,捻了捻胸前的佛珠:“你们慢些,咱们时间多得是,又何必急于一时。”   待他缓缓行出小巷早已看不见两人身影,四下环顾也未能寻见,索性闭了目依气息辨别,这才知道他们正于一卖首饰佩件的摊位前。见小贩正极力推销自己的货物,魔澈不禁失笑。这两位都不曾在人间行走过,身上定是没半两银钱的。   正思忖着两人已转过头,并拿着方才看中的折扇与冠帽向他走来,炑琰边走边将冠帽戴好,并喊道:“魔澈,怎样?”   小贩见两人尚未付钱便已走远,立时慌忙的跟了过来,并揪住雪夙怒声道:“两位公子衣着鲜丽,不像是付不起银钱的,怎能拿了东西就跑。”   雪夙自小在麻罗山长大,衣食皆是张手而得,又哪里会知道这人间的货物都须要银钱购置。猛的将袖袍扯回,并冷冷看着他说:“你抓我衣襟做什么?”   他嗜杀的名声早是远扬在外,修行千年的妖魔都不是其对手,又何况这凡胎肉体,若是将他惹急了,依着他的个性当场将人撕了也不足为奇。魔澈见状便忙上前将人拉开:“店主莫急,我这位好友向来就爱好开玩笑,多少钱直说便是,我替他们给了。”   待付了钱,魔澈自思须得将凡间一些基本的常识于他们普及一下,如若不然诸如此类的事情必要时时发生。他指了指不远处的‘天食阁’道:“先去那里面坐坐,我有些话要同你们交待。” 第11章 第十一章   ‘天食阁’座落在街道最为繁华的路段,距他们所在之地也不过百步。提起此楼,乃是渠国之主御封的全国第一食府,悬挂于楼前的金字牌匾正是君主的御笔亲书,能入得此楼者,要么是腰金拖紫的官僚,要么是腰缠万贯的富足商人,这一掷千金的食府,又岂是寻常百姓能入得了的地方。魔澈虽不是两者之一,却也时常来此,不为楼中的珍馐佳肴,只念那一日只售十盏的宫廷御酒。   见已是日暮时分,魔澈不禁叹道,那十盏炙手可热的御酒想必已售罄,好在此楼内其他酒品也是上等,上去坐坐也无妨。   三人先后入了‘天食阁’,伙计见有客入便忙跑上去招呼。这店中里的人个个都是见多了达官显贵的,早已炼就一副识人辩物的本领,可今日来的这三位上下打量一番却猜不出是何身份。若说出自于官宦之家,却又不同那些个子弟一般跋扈自恣,若说出自于商贾之家,却又不见有半分铜臭之气。三人皆生得一副天人之姿,在座的女客男客都不忍频频侧目,唏嘘不已。   伙计将人领到二楼靠窗的位置,扯下肩上搭着的抹布擦了擦桌椅这才让他们坐下。遂又问他们要吃什么,炑琰想了片刻:“你们这儿都有哪些鱼?”   伙计将抹布往肩上一搭:“小店有白扒鱼唇,红烧鱼骨,葱烧鲨鱼皮,桂花鱼条,姜汁鱼片……”   一旁的雪夙将他的话截住:“但凡是鱼做的都上一道。”   闻言那伙计只是一愣,他们‘天食阁’的鱼菜统计有二十七道,虽说到了下午食材已没那么齐全,可少说也能做出一半来,而这十几道菜他们三人如何能吃得完,无非就为尝个味道罢了。   伙计回了神后又跑到魔澈跟前,堆着笑道:“这位客官想吃什么,不妨点几个我们店里的招牌菜,譬如挂炉山鸡、宫保野兔、广肚乳鸽、乌龙肘子、灯烧羊腿这些都是客人们极爱点的。”   魔澈捻了捻胸前的佛珠:“我向来只吃素,上几个小菜再来碗清粥便可。”   伙计会意:“那三个客官请稍等,小的这就去给你们准备。”   “慢着。”   “……”   魔澈问:“御酒可还有?”   伙计连忙应声:“公子来得晚了些,开店一个时辰便已售罄,不过楼中其余酒品倒还俱全,公子不妨点上一坛桑落,虽比不得御酒,却也是香飘千里的上乘之品。”   “也好,那就来坛桑落吧。”   “好嘞,小的现在就去准备。”说罢便下了楼。   刚进门店里的人一直盯着他三人看,炑琰落座后玩了会儿扇子,见有人朝这边指指点点并伴随着几声低笑,一头雾水的打量了下自己与其余两人,倒也没什么不妥的,这便低声道:“这些人从咱们进门起就一直盯着看,可是有哪里不妥的?”   魔澈闻言立时笑如春风,拿过他手中的折扇“啪”的一声打开:“你是有所不知,这世人皆爱美色,炑琰你举止翩然见人又爱笑,雪夙么虽说冷了些倒也是相貌堂堂,纵是我也不遑多让,虽说是个代发僧人倒也生得不赖,如此悦目的三人,怎的能让人不看!”   说起相貌,炑琰不禁想艳绝天庭的鸾馨:“可曾见过月老?若是他下界了,岂不得万人空巷?”   魔澈接言道:“那是自然,月老那般容貌莫说男子了,即便是女子见了也是要燕妒莺惭的。”   雪夙冷哼一声:“明明是个男子却无半点雄风,究竟好看在哪里?”   炑琰挑眉:“哦,那依你看七界内最好看的是谁?蛇王青黛还是狐王碧落?倒是听说过虎王长得挺不错的,可惜丹元大会那日没见着。”   雪夙道:“妖王。”   两人闻言皆是一笑,魔澈笑着说:“虎王确实也生得不错,但若是同妖王比起来,还是要差上一些的。”   不多时酒菜便都上了上来,满满当当的摆了一桌,炢琰只尝了几口就再不动筷子了。魔澈自始至终都只是在喝酒,整整一坛桑落多数是进了他的肚子。仙家是不易醉的,只不过此番看来酒量最大的要数魔澈了。   雪夙好鱼不好酒,席间只一心享用美食,不紧不慢的将整桌子鱼吃罢,可那张似冰山一般万年不化的脸自始至终都没生出过第二种表情。   席间魔澈已将需要注意的事情交待完毕,待一坛子酒喝完了才叫来伙计结帐,不愧是第一食府,只一顿饭便将他身上的银钱花得所剩无几,摸了摸袖中,尚还有几粒珍珠,也不知当铺是否还开着,若不去换些银钱,今夜住店都是个问题。   已是子夜时分,街道两侧已不见商贩,路上行人也已稀薄。各类商铺有的已打烊,有的则点火上灯,待行至当铺前只见店门紧闭,仅剩刻着朱字的招牌还悬挂在门前迎风晃荡着,魔澈长叹一声,一时间竟没了主意。   炢琰似看出了他的忧虑,便问:“好好的叹什么气?”   捏起一颗又大又圆的北海珍珠,也不知该哭还是该笑,指了指一旁的当铺:“方才付了饭钱已将银钱用尽,本想来当铺将这粒珍珠换了也好兑些银钱投宿,在凡间,身无分文可是要流落街头的。”   “你说的银钱可是指这个?”只见雪夙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做工精致的钱袋。   魔澈将东西接了过来,打开看了看,这一袋金子别说是投宿就是买间宅子也够了,他笑了笑:“好在你带了,不然咱们今夜必然要流落街头。”   炑琰问:“这钱是谁给你的?”   “捡的。”   一个黑底金纹的钱袋,红色的流苏用作锁口,一条金龙栩栩如生,龙爪下是银线刺的祥云。这是方才结帐时雪夙见店里一个客人掉的,只因觉得那金龙像极了某人这才随手捡了起来。   将里面的金子全倒出来,遂又把那只空空如也的钱袋扔给了炑琰:“寿诞礼。”   炑琰接过东西笑道:“借花献佛也无妨,总归是你的一番心意,谢了。”说着就将东西收进衣袖中。   魔澈看着手里的一把金子,路不拾遗乃君子所为,遂转念一想,即便讲这道理他们未必能听得明白,再者能去那里消费的客人也不至为丢了些金子而发愁,这意外之财既能解他们的燃眉之急,又何须再计较那些有的没的。   至少……今夜的去处是解决了。 第12章 第十二章   洛河城乃渠国都城自然是繁华喧闹的,白日里车水马龙人头攒动,酒坊、当铺、餐馆、布庄内的客人络绎不绝,像是要将门槛给踏破将铺子内的货物整个清空。到了夜里,便又换作另一番景象,虽说街道上的人不如白天多,可那些个隐蔽在深巷街后的场所却是正开始做买卖的时候,譬如此时三人正巧经过的‘随柳楼’还有正对面的‘傍花楼’。   魔澈乃有意为之,扬言领着两人去寻住处却刻意穿堂过巷到了此地,另外两人自然是没来过这种地方,走着走着突然有一女子将他们拦住,只听她道了声“公子”,媚声入骨,竟让两位未经风月的男子浑身一颤,发愣间胳膊已被人给搂住了。   ‘傍花阁’檐下,另有两位衣着明艳的美人正向他们走来,红粉青蛾,面容艳如桃杏,袅娜娉婷,腰支柔软更胜扬柳,才刚摆起步子便令人欲向前扶上一把再抱入怀中,指尖掐着块丝帕,摆首间又是风姿万千。   其中一女子已投怀送抱上来,两手勾上雪夙的脖颈,娇声道:“公子夜半至此,可是为奴家而来?”   雪夙并未连忙将此女推开,任由她抱着,仰首伸眉的问道:“你认得我?”   那女子掩嘴一笑,遂又伸指戳了戳雪夙的胸膛,道:“公子若随我进去,一会儿不就能认得 了?”   雪夙仍是不解,便抬眼去寻另外两人,只见炢琰已被另一女子逼至墙角,一脸惊慌失措,好似眼前的女子是只野兽般。魔澈则立于‘随柳楼’下,与一个容貌端丽的男子交谈着。见此状,他猛的将身上的女子推开:“既然不认得那你缠着我干吗?”   那女子往后踉跄两步,风情万种的笑脸顷刻间消失,只剩疑惑与嗔怒,眼睁睁的见那怪人去寻了朋友,并直直往对门走去。   另一女子也废然而返,找到同她一般遭拒的姐妹,随即就“呸”了一声,遂了又看了已入‘随柳楼’的两人,怪声怪气道:“直道这世风日下礼崩乐坏,怎的这天下男子都成了断袖,让我们这些姑娘可怎么活哟!”言罢又举起帕子揩了揩干巴巴的眼角。   这‘傍花楼’与‘随柳楼’皆出于一人之手,经营这两楼的不是别人,便是方才与魔澈在檐下交谈的男子。此人名叫韫和,自身便是个断袖,几前年靠着祖上的荫蔽承了万贯家财,不学如何做买卖反倒开了青楼楚馆。洛河城中,但凡是个流连花丛的主便都认得此人,且不说他是有多少钱财,就单凭那相貌也不输于他馆中的花魁,许多清雅之士来此并非为寻个乐子,却都是冲他而来。   一仙一妖哪会里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只是见了魔澈在那儿同人交谈便以为是熟人,这才摆脱了两名女子跟着他进去。   韫和将三人带入‘随柳楼’的大堂并招待他们坐下,遂招人端来茶水点心,炢琰抿了口茶水,见堂内有几个小厮正楼上楼下的奔走,也有三两个衣着轻盈相貌不俗的少年在楼上来回,房内间或传来一片欢声笑语,只觉此地怪异得很,从方才进门到此刻竟未见到过一名女子。   “可是方才被吓到了?”魔澈道。   炢琰回神:“莫不说凡间……”话一出口便知自己失了言,忙转圜道:“莫不说此地的女子都如此豪放,怎么见了男子就投怀送抱?方才那人我见都未见过竟就向我扑来,若不是我反应得快,险些要被她拉进家中。”   韫和闻言不由笑出了声,方才往里走时魔澈已同他解释过,说是这两位公子自小就深居山林,先不说这风月之地,就连寻常的商铺餐馆都不常出入,此次进了洛河城,身为两人的好友,自然是有义务为他们行一行成人之礼,或温香软玉,或翩翩少年。   魔澈同两位好友道:“你们可信得过我?”   炢琰虽有些疑惑却还是回答:“这是自然。”   魔澈点点头随即便拉过韫和,贴着他的耳朵小声说起话来。雪夙自进门落座了片刻,便一直于堂中来回踱步,见二楼火光摇曳,热闹非凡,却又扇扇门都紧闭着,任是想破脑袋也不出这是个什么地方。   那一头,韫和已领会了魔澈的意思,挥手招来一个小厮吩咐了些什么,那小厮得令便连忙跑上楼去,也就一小会儿的功夫,便见有几个模样清秀的少年随着那小厮下了楼。   来的人统共有五个,年岁最大的看着不过十五六,明明是些男子,却都学着女子傅粉施朱,敛着下颚望向炢琰与一旁的魔澈并细声细语喊道:“公子。”   韫和走上前去,双指抬起一位少年的下巴,转脸同炢琰道:“这是柳柳,今夜便让他伺候着,炢公子觉得如何?”   炢琰只当这是家寻常客店,以为此人所说的‘伺候’只是‘伺候’,就如在星月宫被玲珑伺候一般,看来魔澈与这人的交情不浅,就连为自己选个待童也如此正式,便应声道:“那今夜便有劳了。”   在麻罗山,雪夙身旁从来不需有人伺候,见韫和此时又抬着一位少年问自己,便连忙摆手道:“我就不必了。”   韫和会意,应道:“也罢,便让他领你去客房稍作打点,也好让你今夜住得舒适些。”   见魔澈向自己投来一束赞许的目光,韫和扬眉:“我已将二位的房间安排好,且随着柳柳他们回房,我与魔澈许久未见还有些话要说,你们的房间都与我挨着,便是最里面那间,若是有事直接去房中寻我们便是。”   说罢,几人便前后上了楼。   话说雪夙随着那人进到房间,只见桌上的蜡烛已烧去多半,窗户是半开着的,漏进来的清风拂起艳红的帐幔,在火光之中隐隐绰绰的晃荡着。领他进屋的人回头将门合上并插好了门栓,行至桌前托起酒盏斟上两杯酒:“公子可否与絮絮饮上几杯?”   雪夙并不接只冷着眼看他。   这絮絮同柳柳都是‘随柳楼’的花魁,由韫和一手□□出来,他方才本是在陪一位财主,不料中道却有小厮来喊说是老板命他去陪一个重要的客人。能来这里寻欢作乐的哪个又不是举足轻重的人物,哪个又是能得罪得起的,若再能让老板令眼待之足以见得这位客人的尊贵。起先还以为该是位上了年纪的大官,或是皇亲国戚什么的尊贵人物,这见了才知是个美男子。   只不过冷了些罢了。   “若是所有恩客都同公子这般,既是此生都倚门卖笑也觉值了。”   雪夙道:“此话怎讲?”   再次将酒斟满:“絮絮入这随柳阁已有三载,自认是阅人无数,有些人明面上看着像个清雅之士,酒过三巡便露了本性,与那些刚进门就色相毕露的人又有何不同,不过是披着皮与未披着皮的区别。可雪公子却与他们不同……”走到他跟前将半个身子倚了过去。   雪夙也不动弹只冷眼看着他,闻尖传来一阵不浓不淡的香粉味。也许是喝了酒的缘故,眼前的人双颊已泛上红晕,烛火将这张本就生得柔媚的脸衬得更加妖娆。   “公子可是要絮絮亲自喂你?”说着便将手里的酒含入口中,单手将眼前的人勾住并将脸贴了过去。柔软的唇瓣混和着沁人心脾的酒香,湿滑的舌头像只灵活的小蛇游走在口腔之中,这感觉虽说陌生却也不反感。   雪夙不知自己是怎么了,只觉胸膛起伏得厉害,明知此人的举动怪异,却始终不舍得将人推开。   絮絮将手伸入他的衣襟,带着热度的五指在他肌肤上游离,从脖颈至胸膛随之又游走到了小腹,但凡被触摸过的地方,都似有虫蚁爬过激起一阵阵酥麻,这时他已整个坐进雪夙怀中,另一只手轻拂过他的脸。   柔软,温暖,并且带着阵阵酒香,这粉如桃瓣的两片溥唇竟是这种滋味。   纠缠片刻后只见絮絮微喘着气正半睁着眼看他,红唇覆着水光比方才更显得诱人,絮絮勾了勾唇角:“原本雪公子不止是面冷,竟连唇舌也是冷的。”言语间又点了点他的胸膛:“就是不知这方寸之地是否也是冷的?”   方才的一切几乎是由着身体主导而完成的,冷冷的将怀里的人推开:“你使了什么妖法?”   被这么一推他险些摔了下去,若不是扶住桌角怕是此刻已经坐在地上了。这位四肢都泛着寒气的男子,方才还柔情似水的将他对待,怎的转脸就如此粗暴。在风月之地待了这么久什么样的人未见过,早已练就喜怒不形于色的本领。不敢露出半分不满之色,只能抿去嘴角那抹失落:“公子怎会有如此想法,你与我当然是因为喜欢才会做这样的事情,若絮絮会使妖法早就离开这个地方了,但凡有半个法子也不愿在这种地方待着任人糟践。”   言及于此,即便是不谙世事的雪夙也渐渐明白过来,这‘随柳楼’哪是什么客店,明明就是炑琰曾提及过的勾栏院。   絮絮不紧不慢的站了起来:“想必是公子还未经历过风月事,不如今夜就让絮絮好好伺候着,公子一旦尝过鱼水之欢……”   话音未落,只闻见隔壁传来几声巨响,像是桌椅倒地的声音,因旁边住的是炑琰让他想不在意都不难。又是“吱呀”一声,像是门被打开了,随之而来的是一声尖锐的叫喊——   “妖怪啊……” 第13章 第十三章   雪夙猛的站起身来连忙将门拉开冲了出去,只见廊上净是衣衫不整四处奔逃的人,那个叫柳柳的少年更是一脸惊恐,叫着嚷着向这边奔来,雪夙几度闪身将四处逃蹿的人避开,这才走到了隔壁。   门敝开着,屋内桌椅皆已倒在地上,只见□□着上身的炑琰正一脸茫然的看着众人,衣袍褪至腰间,只靠一条丝绦系着随时都有散开的可能,及腰的金发落了满肩,将半张后背遮掩住。   这时魔澈也赶了过来,一见此景立时惊得以手扶额,站在他身旁的韫和已是面无人色,想必是吓得不轻此刻竟忘了同其他人一样夺命奔逃。   魔澈叹道:“是我一时大意,竟忘了障眼法是有时间限制的。”   走廊另一头忽听见一人道:“竟然是你们两个。”   岱书不慌不忙向这边走来,此时廊上的人皆已四散殆尽,原本热闹的‘随柳楼’顿时静了下来,只有他一人的脚步声在楼中回响。岱书道:“不曾想两位竟与岱书是一类人,真不愧是年少轻狂。”   雪夙冷冷的看了眼魔澈:“我是来投宿的。”   岱书莞尔一笑,并不忙着作答只是缓缓走到雪夙身侧,见到房间的情景总算是明白了个大概,这天界的三太子怕是还没雪夙明白,光着半个身子也不急于整束衣袍,而是直直走了出来,架着一脸无辜看向雪夙:“那人奇怪的很,帮我宽衣也就算了竟还摸我,害得我浑身不自在,一刻没注意便忘了这是在人间,雪夙你这模样是不是也被人摸了,衣襟都敝着。真不知这楼里的人是怎么了,比方才在门口遇见的女子还要奇怪。”   岱书这下再也忍不住,只得扶着门框险些笑到岔气。   魔澈道:“此事都怪我,你先将衣服穿好同大家离开,我留下来将残局收拾一下,有什么不明白的我回头再与你解释。”   雪夙整了整衣襟,冷冷看了魔澈一眼。   岱书见一旁的韫和已吓得魂不附体,想是若再耽搁下去怕是地府的黑白差役要来收人,便拱了拱手: “那便劳烦了,岱书也先行告退。”   此事拖得越久便越不好收拾,这幻生幻象术在使用时必须要先将需要更改的地域设置结界圈禁起来,范围越广便越耗费法力。方才四散奔逃的人想必有的已跑远,若是最开始便反应过来需要更改记忆的只是这楼里的人,现下看来,怕是要将方圆一里圈禁起来了。   收拾好残局,魔澈借着神识寻到三人的所在之地,一个闪身就已到了他们身旁。这一小会儿的功夫,炑琰已从两人口中得知一切,此时见了魔澈竟有种想要扑上去将他撕了的冲动,他愤愤道:“魔澈,你怎能擅作主张将我们诓去那种地方,若是想去你自己去便罢,何必要拉着我与雪夙,此事若让父亲知道他定饶不了我。”   岱书上前拍了拍炑琰的肩:“这鱼水之欢乃一大妙事,魔澈无非是想让你与雪夙下经一经人事,想他一番好意你又何必怪罪于他。”   “既是此意,也不该去那种地方,你当我与雪夙同你一样也喜欢男子?”   方才耗去太多法力,此时魔澈正端坐于地上想稍作歇息恢复一下,这边岱书同两人说:“三太子此言差矣,岱书并非断袖得彻底,曾在世为人也曾喜欢过女子,只不过尝试过男子的滋味后,便觉与女子交合犹如把素,殿下不经人事不知其中妙处也属情理之中。再者,入那风月之地只为纾解,能尽兴就好,是男是女又有何妨。”   “你同我说这些做甚。”炢琰撇过头去耳根有些发烫,又低声道:“总之日后我定不会去那种地方,岱书你身为主掌书好歹也是位仙官,那种地方还是少去为妙。”   岱书好不容易忙完公事得空下界一趟,本是想去纾解一番的,不料中道却出了这事儿闹得他兴致全无,这‘随柳楼’他是不想再去了,垂脸看了看地面,也不知泱濯此刻在做什么。   岱书道:“三太子说得是,岱书今后自会多加注意的,今日天色已晚,我还有些公事要去地府一趟,若是迟了阎君定要怪罪。”   炢琰道:“既是如此,你便忙去吧。”   这时魔澈也已恢复得差不多,见岱书走了,便同两人道:“今日之事,是魔澈唐突了。”   “知道就好。”炑琰道。   其实炢琰并非是生气,不过是方才被柳柳撩拨得心头燥热,似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却又生生压了下去。   夜色中,雪夙微微扬了扬嘴角。   三人一前一后进了一间客栈,掌柜本是打着瞌睡差点将脑袋瞌上桌面,听见门口铜铃响起便忙的将眼打开,忙问道:“三位是打尖还是住店?”   “都已这个时辰,自然是住店。”魔澈道。   掌柜点点头,忙低头查看一番,片刻便后面露难色,同他们道:“真不巧。小店只剩一间客房了。”   魔澈看了看两人:“要不……咱再去别家看看?”   在这之前他们已看过三家,皆是客满,炢琰不想再走:“都看过好几家了就这还有房间,一间就一间吧反正只住一晚,挤一挤也就过去了。”   掌柜忙插话:“倒也不会太挤,小店床榻虽说不大,但容纳三人也还是可以的,只是这已至深夜,店中伙计都歇息去了,若是要沐浴怕是不行,还请先将就将就,明儿一早我再命伙计好好伺候。”   魔澈看了看雪夙,见他没什么反应,想是也不介意三人同住,便道:“无妨,你且领我们去吧。”   刚进房间炑琰便抬脚将靴子蹬掉,抱过被子就躺下了,雪夙见他霸占了半张床,便将人往里推了推,恨不得让他贴着床沿睡。这两人不止一次同榻而眠神色自然无异,只不过难为了魔澈,同好友一起睡那是破天荒头一遭。   见他久久不动,炢琰问:“可是嫌挤?”   “倒也不是。”   “那就快些睡吧,天都快亮了。”说罢便翻了个身,与雪夙面对着对。   榻前的人对着剩余的小半张空床举棋不定,躺也不是不躺也不是,犹豫再三最后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榻,谁知这才刚闭眼就听见“嘭”的一声,床榻应声裂成两半,三人皆落地滚在了一起,雪夙压着炑琰,魔澈则压着雪夙。   最底下的炑琰险些被两人压得岔过去气,睁眼就看见一身白毛的雪夙,竟是他睡着睡着又化了原形,可知他化为原形之后的体积有多大,这木床又不是他麻罗山的石榻,哪经得起他这么折腾,一时间好气又好笑,便揪着他的耳朵道:“睡个觉都不老实。”   待魔澈先起身雪夙才又化成了人形,炑琰叹了叹气也从床榻底下爬了起来。   正拍着身上的灰尘,忽闻见有人正往楼上来,想是掌柜听见了响动正准备来兴师问罪的,遂又摇了摇头:“今夜注定无眠。”   打开门将掌柜的放了进来,来人一见房内情景立时瞪大了双眼,好好的一张床何故会蹋倒在地?三人竟还光脚站着,这怪异的景象如何让他不多想。   店里不乏有被这动静惊醒的,好奇的人穿好衣裳前来一探究竟,这时魔澈正同掌柜商讨着索赔事宜,还未商议妥当便有几个人围了过来,见房内是三位面如冠玉的少年,皆唏嘘不已。   有人感叹道:“真是人不风流枉少年啊,三位好有兴致,竟将床榻都折腾坏了。”   也有人道:“世风日下,世风日下啊……”   甚至有人毫不避讳的给出建议道:“在下知一去处,便是城中最有名的随柳楼,三位不妨去那尽兴,总比半夜扰人清梦的强。”   本想做些解释以证自己的清白之身,可众人却你一言我一语,直得弄煞有其事一般。魔澈转脸看了看两人,心想这两人怎么就这么能折腾。   赔了些银钱也受了许多白眼,三人还是仰首挺胸的出了客店。进店之前四下还是一片漆黑,此时却是斗轮参横,天际微露白光想是不多会儿便要天亮了。   忽而雪夙道:“魔澈,你可是受伤了。”   见他问起,魔澈便急忙将袖口掩住,笑着道:“方才被木板划了道口子,小伤罢了。” 第14章 第十四章   若不是真没了去处,炢琰万万是不想再回这‘随柳楼’的。   因中了幻生幻像术,韫和只认得好友魔澈,记忆里是没有炢琰与雪夙这两人的,他这时醒着并非是起得早,而是一夜未睡。三人表明来意,不为其它只是借个房间休息片刻。   因有前车之鉴这下炑琰再也不敢上床,只将两张椅子拼于一起蜷着身子睡下了,魔澈则睡在床前的矮榻上。   虽是困得很却也没睡多久,魔澈醒后见他两人还睡着便想着先出门走走,不料这才刚一出门便被人撞个正着,那小厮见撞的人是自家老板的好友,立时吓得哆哆嗦嗦,颤着声道:“小的一时情急这才撞了公子,公子大人大量切莫怪罪小的。”   见他这样想气也气不起来,便问:“慌慌张张的,可是有什么事?”   那小厮见他并未动怒,便如实道:“公子有所不知,今日午时齐家满门便要问斩,加上稍有牵涉的人统共一百多人,洛河城已好些年未见过这么大的场面了,小的这不是急着去看热闹嘛!”   魔澈扬眉:“现在是什么时辰。”   小厮道:“已是巳时,再有一个时辰便行刑了,若公子也要前去观望,现下出门还不迟。”   见那小厮一脸着急,想是要赶着去看行刑,便道:“我知道了,你去吧。”   魔澈勾了勾唇角,此等大戏他又怎会错过,立马转身回了房内,并将两人叫醒:“快些起来,我带你们去看杀人。”   只见炑琰立马从椅子上跳了下来……   想看热闹的又何止他们三个,还未走到行刑台便已是蜂屯蚁聚人声鼎沸,挤了好一会儿三人才终于挤进了前头。只见行刑台前跪了百十号人,个个身着囚衣蓬头垢面,其中几位上了老纪的老者一脸木讷,眼神涣散似是认了命般,也有几名女眷嘤嘤的哭着,一张张素白的脸皆挂满了泪痕。   身旁已有人议论开来,多数是拍手称快的,只听一人道:“这齐国公满门上下,老的不思国政只为一已之私,十几年间横征暴敛直弄得渠国上下民怨沸腾。少的则于洛河城内无恶不作,欺男霸市闹死多少人命,好在上天有眼今日终于将这一家子送上断头台,可真叫一个痛快。”   另一人接言道:“可不是吗,要不是国主圣明,咱们这些老百姓还不知要被欺压到何时,这齐国公一家该死,既是下了地府阎王爷也饶不得他。”   炢琰自思,哪有什么善恶因果,哪有什么天道轮回,谁也不是生来便罪不可恕,这些人所行之事皆是命中注定,掌书们怎么写他们便怎么做。世人皆如蝼蚁,说白了这些都不过是早被编排好戏幕,哪里又由得他们来选。   “午时已到,即刻行刑。”监斩官扬声喊道,随即便抽取竹筒内的斩首令牌,众人皆望着他的动作,原本嘈杂的人群即刻便静了下来。临斩官再一扬手,木制的令牌狠狠砸向地面,发出沉闷而突兀的声响,在一旁待命的五名刽子手一见令牌落地纷纷手起刀落,也就一闭眼的功夫,五具头颅便滚落在地,喷溅而出的鲜血立时染红了行刑台。   余下还未被处刑的人,见此情景有的竟直直晕了过去,滚落至他们眼前的头颅还睁着双眼,这些被斩落首级的不是别人,正是他们的至亲,知道下刻便轮到他们便也没什么可悲痛的。   刽子手毫不犹疑,仿佛斩下的不是人而是几株草木,动作一致,由前至后,一小会儿的功夫便已将百十号人斩尽,尸首横七竖八的倒了一地,刽子手已被鲜血染成了血人,却满不在乎的抹了抹脸,动作似擦汗那般轻松平常。   殷红的人血流了一地,有的顺着缝隙灌入地面,有的汇聚一处形成细流。炢琰低下头去,见鲜血已染红了脚底的石板,不由攥紧了衣袍。饶是常与野兽血拼的雪夙,见此番景象也不禁皱起了眉,那一张张色若死灰的人脸,那一声声惊恐绝望的哭喊,竟比死于他口中的野兽还要来得狰狞。   魔澈嘴角微扬,像是看了一场好戏,竟还有些意犹未尽,雪夙久久望着他,片刻之后闪过一丝惊讶。   方才他问魔澈是否受伤,只因闻见一股熟悉的血腥味,青矍曾领着他去围杀过一名修罗,那修罗的血其浓郁怪异,与魔澈的竟有些相似。   “咱们回麻罗山吧!”炢琰忽然道。   待雪夙回过神来手腕已被紧紧握住,感觉到那只将自己握住的手正微微颤抖着,再看一眼炢琰,却是他从未见到过的表情,他突然间觉得有些透不过气来,胸口似堵了块石头。   “好。”   三人沉默着走了好一段路,魔澈见他们并未讨论方才见到的一切,便只是一言不发的跟着。魔澈自思,天界的三殿下活了几百年,只不过见了方才那幕便是这副光景,想是冰魂雪魄往往脆弱易碎得很。而另一个虽也是不谙世事,性情却要比他坚韧得多。   雪夙放慢脚步与魔澈并肩而行:“你出于何意欺骗我并不想知道,但是让我知道你不怀好意,并且是冲着炢琰而去的……日后我定会撕了你。”说罢,便又加快了脚步。   常言大辩若讷,大巧若拙,这雪夙竟也是个假痴不癫的,魔澈苦笑一声,随即便停住了脚步,眼前两道身影渐行渐远,在人群之中鲜明刺眼得很,他不觉微眯起双眼。   “我意欲何为?不过是太羡慕你们罢了。”   自回麻罗山后炢琰便一直央央不乐,此次去凡间不仅未见到有趣的反倒使他心生抵触,雪夙见他这副模样,怕是以后都不会闹着去凡间了。   又待了几日,炢琰还未有要回天庭的想法,若不是青矍找上他们,还不知要待要什么时候。青矍见着两人,急忙道:“三太子,陛下命你速去天庭。”   “伯伯可知是为何事?”   青矍道:“此事机密青矍不便告之,你快些我随去吧,莫让陛下等急了。”   平日也不见玉帝这般心急的找过他,可见青矍一脸急忙却又不敢多想,便道:“好,咱们这就过去。”   紫薇殿内,玉帝正负手而立,见炢琰来了,紧蹙的双眉又收缩了几分,那神情倒不像是在生气,似是有什么困扰,玉帝深深吸了口气,语重心长道:“炢琰,你已满五百岁,是时候同炢瑄他们一样为天庭做些什么了。”   炢琰虽是不解,却毕恭毕敬道:“帝父吩咐便是。”   “我要你蔽了神识,去凡间待上几十载。”说罢,便猛的一扬手,一束红光便直直向炢琰眉心飞去。   炢琰躲闪要不及,只觉一阵眩晕,双眼合住前惊讶的喊了声:“帝父……”下一刻便失去了知觉。   玉帝走上前来,弯腰抚了抚儿子的鬓角:“朕知你向来仁厚,若不是炑瑄与炑岚执拗,朕也不愿让你下界历劫,如果可以朕永远也不想让你看见这六合之内的残酷。”说罢便伸出双手,紧闭双指覆于炑琰的额前,接着便拉出一缕金色的光束来。   这时泱濯刚好从殿外走了进来,拿出袖中早已准备好的纳灵瓶呈于玉帝面前。玉帝翻掌,将方才从炑琰体内取出的那缕金光置出瓶内:“你去吧。”   “是。” 第15章 第十五章   但凡只要是渠国的百姓都知道他们的国主是位英明盖世的君王,他能够敬天保民,从谏如流且极具魄力,继位后的二十几年渠国上下被他治理得井井有条,百姓们丰衣足食不愁生计。百官们清廉勤恳,朝上更不乏有秉笔直书的骨鲠之臣,世人若想知道什么是国富民强,河清海晏,去渠国看看便知。   话虽如此,可有件事却一直困扰着举国臣民,想他们泱泱大国皇室内却仅有一皇子。不是他们国主的后宫贫瘠,也不是他们的国主有断袖之癖只爱不能繁衍子嗣的男人。上至皇后下到妃嫔宫女,这二十余年间怀胎的不在少数,可生下的却全都是公主,皇室唯一的皇子出生时上面已有十三位姐姐。   凡事有利便有弊,历朝历代,不乏有因争夺皇权而弄得兄弟反目骨肉相残的,而在渠国,完全不用担心会发生这种局面。统共就一位皇子,待国主百年之后这帝位无疑便是他的,即是想争权,也得有人同他争不是。   俗话说三岁看小,七岁看老,他们渠国唯一的皇子今年已有十二岁,资质与品性自然已被举国上下摸得一清二楚。若是在大街上随便拉个人过来问这位皇子怎么样,往细了说也许不行,必竟这皇宫大院也不是他们老百姓想去就能去的地方。可要往大了说,他们还是知道一些的,譬如皇子爱哭……   皇子爱哭,这是国主最为忧心的事,若是资质平庸也罢,他手下最不缺的就是治世良臣,有他们辅佐这渠国也不至于差到哪儿去。可身为一国储君,日后是要荣登大位的,若是动则便哭,于他国知了去岂不要笑话他们渠国的国主是个爱哭鬼,泱泱大国的颜面何存?   皇子名澈,众人皆知皇族子嗣的名字都是由下大夫太卜所取,这取名的仪式颇为庄重,上至国主郡王,下至文武百官,皆要身着公服于太庙前祭祀先祖。祭祀内容繁琐,往往要花去半日才能结束。取名之事非同小可,同国丧、迁都、征伐一致,皆关乎国运,不容轻视。   国主以为定是祭祀那日出了岔子,澈字之中带水,皇子爱哭也定是因为这个。既已寻见了根源,就要想办法解决,便于某日早朝之上同百官议起此事。哪知太卜当场便以死劝谏:皇子之名乃先祖所赐,若轻易更改必将影响国运,若陛下执意要违天意,那臣今日便撞死在这朝堂之中,死后面见先帝也不至有愧。   见太卜已有赴死的决心,他哪里再敢提改名之事,立时引咎自责好心劝解,直把嘴皮磨破才打消了太卜撞柱的心思,于是改名之事终以失败告终。   要说皇子澈有多爱哭,三言两语也道不明,且举个例子来说吧!   皇子澈在八岁那年曾养过一只兔子,这兔子既不是月宫的玉兔,也不是成精成怪的兔,就是毛色与其它兔子有些不同。家兔的毛是白的,野兔的毛是灰的,当然也有黑的花的,而皇子澈所养兔子的毛却是青灰色的。   这兔子无疑成为八岁皇子澈的心头宝,其母娴贵妃爱子如命,自然也就同儿子一样将这兔子看成心头宝,为了让这只兔子健康成长,还专从太医院调来太医悉心照料。虽说吃得也是青菜萝卜,可这白菜萝卜终归于普通的白菜萝卜不一样,要挑最好的最新鲜的,总之这兔子被太医照料得圆滚滚肉嘟嘟,贵妃见这兔子被照料得这般好,自然将功劳都记在太医头上。也不知她吹了多少枕边风,竟让这太医年纪轻轻便当上了太医院院首,真不知要呕死多少发须皆白的老太医。   一日,皇子澈正于花园中与兔子玩耍,兔子在前面跑他便在后面追,一人一兔倒也玩得开心。可人有旦夕祸福,自然兔也有旦夕祸福,就在一人一兔玩得正欢的时候,谁知突然闯出来一个宫女。那宫女手里端着茶水点心,自然就没留心脚下,一脚下去兔子当场便咽了气。   太医急忙赶了过来,立时为兔子把脉探气,可任他医术再高明,也不可能从已死的兔子身上摸到脉搏,便痛心疾首道:“殿下请节哀,兔子已经去了。”   皇子澈一听,小嘴即刻便瘪了下去,泪水如断线珍珠般怎么止也止不住。其母闻讯赶来,见儿子声音都已哭哑,于是就想着法儿去哄,然而哄了半个时辰什么招都用了,可皇子澈的眼泪就如决了堤的洪水,怎么堵也堵不住。   此事不止惊动了后宫众妃嫔与十三位公主,就连国主也惊动了。妇人总容易自乱阵脚,只知一味的哄乱却不知寻其根源,皇子澈大哭不止归根结底是为了只兔子,渠国上下兔子千千万,死了一只再找一只不就行了。英明的国主洞见了症结所在立时便拟了旨,还命画师照着死去的兔子画了像与皇榜悬挂一处,召告渠国上下臣民若能呈献画中的这只免子,便赏金千两。   皇榜颁布下去不出一个时辰,宫墙外便已围了上千名提着兔子等领赏的人。这千两黄金自然不是随便拎只兔子便能领到的,有特派的差役在宫墙外逐一筛选,看着稍有些像就去一旁待命,极像的则被拎进宫去,待皇子澈过目后能止住哭声了方可领赏。前前后后拎进宫的兔子有四五十只,皆都被拎出来还了回去,此时,皇子澈已整整哭了五个时辰。   饶是雄韬伟略的国主这时也慌了起来,拎进来的兔子皇子澈连看都不多看一见,就抱着那只死去多时并已经僵硬了的兔子痛哭,问什么都不答,谁来都不管用。终于哭了有八个时辰,皇子澈终于哭得体力不支晕了过去,众人见了皆是松了一口气,这哭晕了总要比哭哑了的好。   趁皇子澈睡着,国主急忙召集群臣商议此事该如何解决,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竟就拿不出个妥当的法子,皆如热锅上的蚂蚁急得团团转。朝堂上众人七嘴八舌的议论着,国主惨然不乐的看着,只有一人自始至终都是一副泰然自若的神情,这人便是上大夫左季昀。   待众人稍安定一些,左季昀才从群臣之中走出来,不急不缓道:“陛下,不妨让微臣试上一试。”   国主一听,见左季昀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便立即将众臣遣散,拉着他就去了后宫。   等国主领着左大夫到皇子澈的寝宫时,只见一干女人围在床侧等着皇子澈醒来,众人见来的是百官之首的左大夫,便纷纷让出一条道来。娴妃乃左季昀的胞妹,一见到兄长立时眼圈都红了,忙哭诉不知如何是好。左季昀见皇子澈还睡着,便安慰了几句,说他正是为此事而来,让她莫急。   左季昀将国主拉至一旁,同他言明一会儿自己要实行的方案,国主听过觉得此计尚可,便命他放手去做。左季昀得令后也不含糊即刻招来两名侍卫,命他们去院中挖一个坑。有一待卫问这坑要挖多大,左季昀道:“能埋个活人尚可。”接着又命人将那踩死兔子的宫女押来,用绳索捆好,待坑挖好后先埋去半个身子,至于其它的,等皇子澈醒了再说。   皇子澈倒也没睡多久,主要是院中太热闹,被活埋了半个身子的宫女不停的哭喊,这女子正是瓜子初分的年纪,声音自然清脆响亮的很。皇子澈醒后见床前围满了众姐姐与众妃嫔,揉了揉眼睛,遂又想起死去的兔子,便又放声大哭起来。   左季昀见状立时同国主使了个眼色,国主会意后便毫不含糊将皇子澈抱起并直奔院中。两名待卫见皇子澈出来,知是时机已到,便你一铲我一铲的往坑里添土,那宫女见土已埋至腰际,哭声便越发大了起来。   到了院中,皇子澈见有人哭得比自己还要大声,便稍作停顿止住了泪,只见每日侍候他饮食起居的锦儿姐姐被埋进了土里,凌乱的头发遮住了半张脸,被泪水打湿的则贴在嘴角,一张小脸早已哭得失了花容月色。   旁边两个待卫正不停往里添着土,其中一个一时铲忘了形,竟忘了方才左大夫交待过的事。国主见土已埋至胸前,便忙不迭的同儿子道:“澈儿,朕今日就将她活埋了为你的兔子陪葬,你若还是觉得不解气,朕再挖几个坑将院里其它的奴才也活埋了,谁让他们没好好保护兔子。”   此言一出,院中的奴才立时跪了一地,头磕的声声作响,直求国主饶命太子饶命。   皇子澈此时正被抱在怀中,见父亲要大开杀戒,便忙着用小手推了推父亲,稚声道:“父皇,我不要你埋锦儿姐姐,也不要你埋其它人,小兔子不要人陪葬。”说罢,又有要哭的迹象。   国主道:“可是澈儿一直都在哭,父皇认为只有将凶手□□了才能为澈儿解气,那样澈儿才不会再哭。”   这时,左季昀走了过来:“殿下,陛下的意思是如果你继续哭下去,那么这院中的奴才统统都要为兔子陪葬。”   已被埋得差不多的锦儿又道:“殿下,救我……锦儿不想死啊,锦儿才十五岁,锦儿不想死啊……”   见锦儿已被埋得只剩一个头,若待卫再不停手恐怖他就永远见不到他的锦儿姐姐了,便急忙喊道:“我不哭了,父皇,我不哭,你放了锦儿,我不要锦儿死。”说罢竟还揪起国主的衣襟将脸上的泪痕擦干净,像是在表决心。   左季昀听后,脸上立即露出了狐狸般的微笑,一扬手,两名待卫立时都住了手,并扔下铲子徒手刨土救人。   此事过后,国主便再不用想方设法去哄儿子,但凡皇子澈一哭,便立马会有人去院中挖坑。至于埋的是谁,太子殿内多得是宫女奴才,稍扯得上边的都能用作罪魁祸首来上演大埋活人的戏码。皇子澈年幼,自然看不破局中玄机,只苦了那些个宫女奴才,明知自己不会被真的活埋,却还要声嘶力竭的哭喊。   时间一长,太子殿里的奴才个个都主动请缨活埋自己,一来能为日理万机的陛下分忧,二来活埋之后能得到皇子澈的安抚,轻则赏些吃食,重则赏些银钱,只不过是去土里接接地气,被刨出来后也就多洗件衣服,何乐而不为呢!   只不过众人心里都清楚得很,此法只是扬汤止沸,皇子澈该哭的时候还是会哭,只是哭不了那么久罢了。 第16章 第十六章   在兵强马壮、文武并举的渠国,满十岁的男子多半都已学会骑马射箭,小小年纪一身是胆的少年数不胜数。皇子澈就这么哭着哭着长大了,十二岁的他还未出过皇宫大院,整日只被一群女人宠人哄着,莫说骑马射箭,就连马和弓是何模样都弄不清楚。国主并未在意过这些,他的澈儿今后是要继承皇统的,自然不用学人舞刀弄枪,只需要跟着太傅学习如何治理国家便好。   国主千麒好狩猎,这年冬狩的日子即将来临,他便早已拟定好了出狩人员的名单,后宫一干妃嫔自然是一个不去,然而在朝的文武百官,正五品以上皆能携一子共同出狩。这冬狩不仅能让众武将展现平日只得以在沙场见到的英姿,更能发掘出许多少年英才,这些少年不定就能于猎场上大展雄风,一旦入了国主的眼,日后必然是前途无量。   这平日讨都讨不来机遇,自然个个是摩拳擦掌,有几个儿子的便挑选最优异的那个同去,即是膝下无子也要弄出一子来,总之不能错失任何可以为自己长脸的机会。   这日,国主在殿上与众臣讨论起冬狩之事,深受百官与国主爱戴的左季昀被问起今年会带谁同去。左季昀拱手道:“臣膝下现已有三子,前几次带着的都是长子,此次我打算带着幺子同去。他与太子殿下岁数相当,两年来府中武师授了他些拳脚功夫,骑射也已学得差不多,是时候让他出去长长见识了。”   左大夫那句“与太子殿下岁数相当”倒是提醒了国主。   话说终于到了冬狩那日,卯时天色还尚未明,众官员与上千名侍卫已集结在洛河城外。到了辰时,国主才驾马携着皇子澈来到城门口,一声令下,只见车骑雷起,马声嘶鸣,其阵势殷天动地,将整个出行队伍都笼罩在一片尘土之中。旌旗迎风招展,行于最前的皆是策马而行,众侍卫小跑着紧随其后,虽说是冬日众人心中却是一片火热,恨不得都生了翅膀直飞猎场。   猎场距洛河城十里不到,一千多号人行了不到两个时辰便已到目的地。随驾同行的千名侍卫皆是千里挑一的精兵悍将,领兵的乃是御前统领杨桓,一下马便命卫兵安营扎寨,五步一岗十步一哨,将整个猎场布防得周密严实,连只苍蝇都飞不进来,更别说什么刺客刁民了。   一进猎场,众人便纷纷下马舒展筋骨,人马声惊动了林间的飞禽走兽。皇子澈初出宫廷,珍奇异兽在宫中见过不少,可似这种在林间欢脱奔驰的野猪鹿兔却从未见过,不免兴奋得拍手叫好。   千麒领着皇子澈到营帐前,众人也纷纷围上去陪同在侧,此时文臣武已换下平日上朝的公服,皆是一身戎装,个个英姿勃发气宇轩昂。人群中站着许多个十几岁的孩子,虽稚气未脱却是一脸严肃,身着特为此次冬狩而量身定制的戎装。千麒扫视一眼,满意的点点头:“皆是龙门虎将之子,是我渠国的少年英雄。”   又耽搁了一阵,已至日上三竿,孩子们已等得有些不耐烦,可国主不发话谁也不能冒然入林。站在左季昀身侧的少年扯了扯父亲的衣袖:“父亲,何时开始狩猎?”   左季昀道:“这便开始。”说罢便转首望向千麒:“陛下,这眼看就晌午了,营中侍卫已在架灶生火,不妨先让孩子们去林子里跑跑,不定这晌午饭就出来了。”   千麒道:“朕也正有此意。”遂又转向众人:“你们且行动吧,只是这林子里虽没有凶猛野兽,但为了安全起见,年纪尚幼的最好还是结伴而行。一会儿若是猎得猎物,朕重重有赏。”   十几个少年闻言立时走上前去,单膝跪地将礼行毕,便直奔马场去寻自己的马去了。   说起打猎,左季昀是半点兴趣没有,劳神费力不说,若是去了又未能猎得猎物准会被笑话。倒不如安坐于帐前煮上一壶好酒,赏赏眼前的山水,看着一群人挥鞭策马倒也惬意,总之最后众人猎得的食物总少不了他的那份。   历年冬狩,千麒也会同众人一道去林间展示一下骑射功夫,只是这次带着皇子澈,便只能简装便行。父子同乘一骑,如林间散步般闲晃着,偶见一两个少年追着猎物打马而过,虽是技痒难耐却只得做罢。   林间来回走了一趟,父子两人自然是空手而归,期间倒也见了几只走兽,被马蹄一惊便又瞬间隐入林间,皇子澈每每见了都要欢呼一阵,千麒见儿子这般开心,便觉虽未有收获却也是值了。   待两人回了营帐,只见十几个孩都已回来,红扑扑的小脸皆渗着汗珠,脚下是他们的战利品,几只野兔几只野鸡,于这般年岁而言,也算是收获颇丰了。也有几个未猎得任何猎物的,见其它人兴高采烈围做一团讨论战果,一言不发,只得垂头丧气的站着。   千麒与皇子澈还在讨论所见所闻,刚一下马便看见地上或死或还在挣扎着的猎物,千麒正欲上前夸赞,谁知皇子澈却立在原地动也不动。他垂脸望去,只见儿子小脸一瘪,斗大的泪珠说掉便掉了下来,接着便是众人最怕听见的、犹如梦魇般的哭声。   少年们是目目相觑,谁也弄不明白皇子澈为何说哭就哭。左季昀放下手中的杯盏,露出贯有的狐狸般微笑,并行至人群中。   千麒心里再明白不过,但凡皇子澈哭起来谁也哄不住,只得等他哭得差不多了才肯罢休。若这是在宫中,哭一会倒也不碍事,可此时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扫的又何止是他的颜面,更加威胁到未来君主在众臣前的威严,一旦威严扫地,怕是今后想挽回也难。   见左季昀走了过来,他立时像见了救命稻草般,不住的朝他使脸色。左季昀会意,不急不缓的走了过来,道:“可知殿下因何事而泣?”   千麒颦眉道:“不知。”   左季昀望了眼地上的猎物,小声道:“殿下自幼便深居宫中,事无巨细皆有人照料,只是这盘中餐是何物又从何而来却是不知道的,依臣看来,想必是殿下见了地上猎物,于心不忍这才落的泪。”   千麒急道:“那该如何是好。”   左季昀道:“倒也无妨,且让殿下哭着,殿下宅心仁厚,小小年纪便能感悟众生皆平等,此乃好事,众同僚定也不会笑话的。”   要说整个渠国最了解当今国主的,定非左季昀莫属。国主有多宠皇子澈?看得清楚却又道不明白,见他不停的叹着气,左季昀又道:“要不……微臣令侍卫挖个坑?”   闻其言,千麒立时便明白了左季昀话中的意思,便连忙摆起手来。眼前这些少年皆是重臣之子,比不得宫中身份低微的奴才,哪能说埋就埋。   没人能够打破这僵持的局面,皇子澈沉浸在自己的哭声之中,众少年内心惶恐的看着脚下的猎物,众官员也是束手无策的立在原地,都在心里盼望着这位殿下能早早收住哭声。见哭声似有变小的迹象,心中不觉稍稍松了口气,可这气还未完全松透哭声又提了上来,抑扬顿挫,此起彼伏,弄得在场所有人的期许也都跟着皇子澈的哭声时起时落。   众人只顾在期许之中跌宕起伏,却不知这当中少了个人,便是方才入林却迟迟未归的左齐,左季昀的幺子,也是国主的侄子。 第17章 第十七章   左齐将捆好的小鹿托于马背之上,自己则牵着马缰不急不忙的往回走。他倒是想早些回去,只是方才为追这只小鹿已将气力用得差不多,二是怕走太快会将小鹿颠出伤。左季昀昨夜吩咐过他,若是寻得猎物也不可杀之,定要安然无恙的带回。   离军帐老远便听见了皇子澈的哭声,左齐拧着眉自言道:“可真是个爱哭鬼。”   虽说左齐与皇子澈是表兄弟,十二年来见面的次数却是廖廖无几,说起交谈则更是没有。皇子澈不仅爱哭而且认生,两人见面时多半都是由父辈领着,行过礼后一般都是站在父亲身后,皇子澈不主动搭话,他一个大夫之子又哪里敢主动攀谈。   说起左齐对于皇子澈的看法,是一分讨厌与两分畏惧三分恨铁不成钢。厌的是他明明也是个男儿身,成天却只知道哭;惧的是他令人望而生畏的皇子身份;恨的是渠国的天下终有一天要落入这种人的手中,父亲却还时常提醒自己今后定要好好辅佐。   左齐牵着同自己一样尚未成年的马驹终于走到了帐前,他有些吃力的将小鹿抱下,众人见状皆是一脸不解。左季昀满意的点点头,不枉他昨夜特意交待过左齐,接下来等着看好戏便是,也好让这些自诩老谋深算的同僚长长眼界。   左齐将小鹿放于猎物之中,因四只蹄子都被绑着,便只能原地挣扎。哭了快一个时辰的皇子澈一见小鹿,立时便收住哭声,顶着一脸好奇迎了上去。   皇子澈蹲着身子打量起这只憨态可掬的小鹿,伸出手指戳了戳它的肚皮,又揪了揪耳朵,见小鹿不具任何威胁性,索性将整只手掌覆在黄白花纹的皮毛上。一番抚摸过后,方才还满是泪痕的脸,这会儿已荡起了稚嫩明亮的笑。与此同时,左季昀已命人在一旁搭起临时的圈栏,为小鹿松绑后便将其放于圈中。没了束缚小鹿像脱缰的野马,即刻便撒起欢来,围着圈栏来回跑,皇子澈看得咯咯直笑,拉过一旁的国主直道:“父皇,你看,你看……”   皇子澈开心千麒自然也开心,不由向左得昀道:“爱卿你养了个好儿子啊!”   在场少年无不羡慕左齐,倒不是因为他赢得圣心,而是他小小年纪竟能徒手捉回一只鹿。扪心自问可能做到?在场谁又能做到?几位性情豪爽的武将立时便称赞起左齐,直道左季昀教子有方,不出几年,左府定要出一位虎将。   众人的夸赞对于左齐而言如家常便饭,听得多了自然习以为常。他看着皇子澈专注于小鹿的表情,时而拍手,时而尖叫,哪还有半分爱哭鬼的影子。这一刻他似乎有些明白父亲的用意,这位皇子最大的特别大概不是爱哭,而是对于世间所有生灵的仁慈。在他眼中,一只兔子,一只野鸡的性命大抵与一条人命是一样的。   左齐习惯的拧了拧眉,喃喃道:“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话说十几名侍卫已将午食备好,待国主与众臣入了营帐,见方才打来的猎物与从宫中带来的食物皆已做成了珍馐美味,本就饥肠辘辘的肚皮便更往里凹了几分。国主落于上座,众臣分列两侧而坐,百官之首的左大夫则与其子坐于离国主最近的地方。   皇子澈方才情绪起伏过大,消耗了不少体力,此时见到眼前的陈列着的各类佳肴,本是该大快朵颐吃起来的,可他只饮了一小碗羊奶,接着便不再动了。   千麒见了,忙问:“澈儿,可是菜肴不合口?”   皇子澈摇摇头,指了指盘中一条切割完整的兔腿,道:“这可是方才在帐外见到的?”   “这是自然。”   皇子澈一努嘴:“澈儿不想吃。”说罢还将盘子推得老远,撇过头去看都不看一眼。   每个做父亲的都不忍见自己的孩子挨饿,即使是一国之主也不外如是。孩子闹脾气不肯吃东西,父亲自然要想着办法哄,于是千麒道:“那澈儿想吃什么?父皇这就命人去做。”   皇子澈想了想:“澈儿想吃如意糕和糖蒸酥酪。”国主听了,立时便松了口气。临出宫前娴妃便已命人装了好几食盒皇子澈平日爱吃的点心与果品,就怕他半道上饿着。   侍卫们将食盒呈了上来,大大小小的碟子摆满了整张桌子。千麒见帐内还坐着十几名与皇子澈一般岁数的少年,便命人将点心果品发放下去,不论官阶高低,皆是一席一份,只留了几样份量最少的给皇子澈,并也是他爱吃的。   左齐捏起一块深红色的枣泥糕,轻轻咬上一口,甜腻松软,枣香四溢,美妙的口感不觉使他眯起了双眼。这枣泥糕他左府也会做,明明都是一个模样口感却截然不同,想来这宫廷内的厨子与左府的厨子还是有很大差别的。这一个碟子里统共就三块枣泥糕,没一会儿他便吃得渣也不剩,再看一眼桌上的肥甘厚味,便是连筷子都懒得动了。   自己的吃完了,便开始惦记起别人的,见皇子澈眼前摆着盛了各式点心的碟子,想必任何一种都如方才的枣泥糕一样好吃。只见他小口小口的吃着,时而咬上一口点心,时而挖一勺糖蒸酥酪,直看得左齐猛吞口水。   千麒本是在同左季昀谈话,不经意瞟见了神情怪异的左齐,再一细看便知这孩子大概是眼馋这桌前的糕点,遂又想起方才是多亏了他澈儿才能止住哭声,便道:“阿齐,你且上前来与澈儿同坐吧,这一桌的吃食他一人也吃不完,你就帮帮他,可好?”   闻言,左齐立时望了望父亲,似在征求他的意见,左季昀冁然一笑:“既是陛下命你过去,那你便去吧。”   左齐顶着数道羡慕的眼光坐到了皇子澈身旁,可他在意的并不是这无上的荣宠,而是那一碟碟令人垂涎欲滴的糕点。   皇子澈对于父亲的一时兴起并无不满,自这人抱回一只活蹦乱跳的小鹿开始,便由之前的几分陌生转变成几分好感。左齐是他堂兄没错,可于自己而言这人是陌生的,同在场的其它少年一样陌生,然而今天发生的一切,却让他觉得这人同其它人又是不一样的。   左齐一落座便思衬着要先吃哪个,打量一番,觉得离皇子澈最近的应该是好吃的,也没事先征求他的意见就伸手抓了一块,拿的正是皇子澈最爱吃的如意糕。左齐却丝毫不知自己拿了他人的心头最爱,只觉得这个比方才的枣泥糕还要好吃几倍,忙得将手里的吃净,便又去抓了一块。   皇子澈开始不满起来,统共也就三块,却被左齐吃了两块,他要再想吃都没了。   左齐吃起东西来一点也不含糊,左手拿着调羹往嘴里送汤,右手捏着糕点三口就是一块。皇子澈见他这样吃,怕是不等自己吃饱这桌上的东西都要进他的肚中,便不再小口小口,也学着他的样子大口吃了起来。好好的一顿饭,直直成了两人的食物争夺战。   皇子澈两只手都抓着食物,先是狼吞虎咽了几口,可没过一会儿便停住嘴不动了。千麒这边正同左季昀聊得兴起,毫无征兆的,梦魇般的哭声又响了起来。   “澈儿,你这又是怎么了?”他急忙道。   皇子澈指了指自己鼓起的腮帮子,可就是不说半句话,任凭眼泪冲洗着脸颊。左齐见状,立时便反应过来,于是道:“可是咬着舌头了?”   皇子澈点点头,眼泪却涌得更凶了。   证实了自己的猜测后,左齐便立马起身,接着便飞快的冲出了营帐。   也就一小会儿的功夫,便见他端着一只白瓷碗走了进来,行至皇子澈面前,举起碗道:“快些用冰水漱漱口,一会就不疼了。”   不知怎的,平日一旦哭起来便谁的话也听不进去的皇子澈,看见他认真的神情立即就止住了哭声,一字一句似都附着魔力,霸道而迅猛的蹿入耳中。皇子澈眨了眨泪水朦胧的双眼,接着便伸手将碗接了过来。方才还叫嚣着疼痛的舌头,在接触到冰水后瞬间便消停下来,他将水含在口中久久也舍不得吐出来,直到冰水将牙根刺激得酸软才肯做罢。   将水吐了出来,伸伸舌头,感觉已没那么痛,立时便又笑了起来。他一破涕为笑,在场众人又松了口气,不免又心中感叹: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只知皇子爱哭,却不知竟是此等爱哭,兔子死了要哭,自己咬了舌头也要哭……   千麒这会儿更加觉得左季昀不愧是不世贤臣,于国他扶颠持危,于家也是教子有方。这越看越讨喜的左齐,使得国主萌生出一个念头:若是由左齐陪伴皇子澈,时日一久,想必这爱哭的毛病也能改去大半,即使改不掉,有左齐在,也不愁没人哄得住皇子澈。   见千麒双眼泛光的看着自家儿子,左季昀只觉脊背泛起阵阵凉意,不禁自思道:锋芒太露未必是件好事,阿齐莫怪为父,谁让觊觎上你的人是当今天子呢! 第18章 第十八章   果不其然,冬狩结束的三日后,左府迎来一道国主亲拟的圣旨。奉命宣旨的老公公钱海一直以来都是国主最为宠信的奴才,平日在宫中的架子拉得比当朝大臣还要大,可到了左府却还是毕恭毕敬半点不敢怠慢。国主在拟这道圣旨的时候他便在一旁伺候着,其内容自然也是一清二楚,他头一回踏入这户列簪缨的府邸时,便知这已出了三代重臣的左府必将是渠国一座不倒的梁柱,如今看这势头,怕是还要延续下去并且更加坚固了。   左季昀领着府内上下跪在大厅接旨,公公钱海面带笑意,扯着那道半阴半阳的嗓子念道:“国主有旨,上大夫左季昀之子左齐,少年英勇,睿智聪颖,深得朕心,赐黄金千两,赤兔马十匹,白银铠甲一副,另召其即日进宫,入太子殿,封为伴读,钦此。”   听钱海念罢圣旨,左季昀稍一愣神,随即便叩首领旨。钱海将圣旨托付于他手中,恭敬将人扶起,并道:“左大夫这便将赏赐领了先,再让令公子收拾些细软便随奴才进宫,奴才也好回去复旨。”   左季昀望了眼垂眼不语的儿子,遂又同公公道:“犬子未独自入过宫,有些事情还需与他交待交待,公公且稍等片刻。”道罢,又同长子使了个眼色,长子左正立马会意,命人拿来银钱,一一打赏钱海与一道前来宣旨的官差。   书房中,左齐一脸不满同父亲道:“孩儿不想进宫,不想做那爱哭鬼的伴读。”   左季昀脸一沉:“胡闹,这圣旨都下了哪里由得了你。再者说那是太子,是未来的国主,这话你当我面说说便可,莫去了宫中也说这些不知轻重的话,到时即是为父也保不了你。”   左齐虽年幼,可父亲心里的打算他也知道一些,正如冬狩前夜吩咐他做的事,无非就是想让他出尽风头好让国主注意到,而今日的一切想必早在他意料中。他虽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然而争权固宠却是长久要做的事,今日他便是做了这争权固宠的棋子,让他怎能不恼。   左季昀又道:“为父知道你不愿意,一旦入宫便不能像在自家府中那般随意,言行举止都需谨慎,你又是这么个随意散漫的性子,自然会觉得不自在。可你也看见了,太子的个性温柔敦厚,这虽是好事却难当大局,你若是懂事,便入宫好好陪伴太子,他日后必定也会让你辅佐在侧。你是我从小看到大的,太子的不及之处你正好也能填补,为父此番作为全是为了渠国的未来,并非只为一已之私。阿齐,为父这么说,你可明白?”   鲜少见得父亲会如此郑重严肃,这一字一句的肺腑之言,不免消除了他方才心中所想的。左齐收起那副不满的神情,认真道:“孩儿明白,此番看来,也确是孩儿不懂事了。”   左季昀欣慰的点点头,三个儿子当中最让他寄予厚望的便是眼前的左齐。幼时便比同龄的孩子聪慧,再大些同他说些家国大事竟也能接上几句,偶尔说出的看法与见地更是让左季昀觉他是个治国之才,小小年纪便有这般思维与眼界,左府传承了百年的衣钵,除了他还能让谁来继承?   抚了抚了爱子的发髻:“你也不用收拾什么了,这便同顺安进宫去,你姑母在宫中自会好好照料你,只要不出大岔子,她还是能护住你的。”   一想到今后不能长伴父母身侧,饶是从不掉泪的左齐也红了眼眶。他深吸一口气,将心头那抹酸楚硬生生的压了下去:“孩儿知道了。”   话说宫里那头的皇子澈,自从得知左齐要入宫做他的伴读后便翘首盼望,不仅早早命锦儿收拾好了房间,还特意去母妃宫中讨来了十几样可口的糕点。他居住的太子殿有一座专门饲养动物的园子,里面有红嘴雁、丝羽乌骨鸡还有皇子澈最喜欢的兔子,这本都是御膳房里的食材,却因为模样生得讨他喜欢便都成了宠物,全好吃好喝的养在园子里,时日一长都成了他的心头宝。   一进到宫中,左齐便被钱海领到了千麒面前,倒也没说什么,只是夸赞了他几句,并且问他有未有想要的,若是有便立即命人送去太子殿。左齐谢过圣恩,钱海这才将他领去了太子殿。   皇子澈这时正抱着只体型笨硕的红嘴雁在玩耍,锦儿来报说是左齐已经来了,问是让先候着还是直接召人进来。皇子澈道:“无须在意那些礼数,让他直接进来便可。”   左齐被锦儿领着,经过前殿,又穿越了好几道门才来到院中,只见他最讨厌的那个爱哭鬼正抱着一只鸭子玩得兴起。左齐不禁又皱起了眉,稚嫩的脸上显露出与实际年龄不符的阴郁。   左齐缓步走上前去,随即单膝跪地,抱拳道:“见过太子殿下。”   皇子澈直起身子,怀里抱着红嘴雁是一脸的春风洋溢,他打量着眼前跪着的少年,这人与冬狩那日有些不同,也许是穿着打扮的关系,总觉得同那日比起来少了些英气勃发的神采,少了与他争食时的那抹稚气,因一直低着头,也不知他此时是怎样的表情。   皇子澈道:“起来吧,今后在太子殿内可免了这些礼数,你与我本是表兄弟,私下里你唤我阿澈便可,同样的,我唤你阿齐可好?”   左齐自思,直接喊太子的名讳,若是让别人听了去,定要治自己个大不敬之罪。纵是表兄弟又如何,两人的身份悬殊摆在那里,他堂堂太子,想怎么喊自己只凭他乐意,可他却不能越了规矩。左齐起了身,来不及拂去衣袍上的尘土,便道:“殿下若是喜欢,怎样都好。”   皇子澈倒未察觉左齐心中的想法,向前走了一步,同左齐道:“阿齐,这红嘴雁是不是好看得很?别看生得笨重,它可是会飞的。”   左齐眨了眨眼:“鸭子……竟也能飞起来?”   此言一出,旁边的锦儿立时笑出声来,谁都知这是只鸭子,可皇子澈却一直不愿这么叫他,并也不准他人这么叫。左齐一来就犯了忌讳,也不知他们的殿下一会又该是个什么表情。   这下倒是锦儿猜错了,皇子澈不仅没变脸,反倒一反常态道:“等哪日你见了便知。”   说起在太子殿的日子,左齐只觉得乏味无趣,不仅要耐着性子听这位太子介绍他的宠物,还要耐着性子听太傅讲他早已背得滚瓜烂熟的课业。皇子澈并不愚笨,只是精力无法集中,时常太傅在上面讲课他便在下面发呆,做为伴读左齐自然有义务督促,偶尔用手肘撞他一下,以便拉回他的思绪。有时他还要陪他着一起完成太傅布置的功课,当然也是由太傅过目批注,左齐总能得到太傅的夸赞,可皇子澈时常为功课上那几个用朱笔圈起的错别字而苦恼,并也掉了不少泪。   这天太傅布置的功课是默写大学季氏第十六,左齐很轻松便完成了,再去看皇子澈,只见咬着笔头一脸苦恼,洁白的宣纸上只有零星几个字,字迹歪斜,有几处还沾上了墨渍。左齐又一贯的将眉皱起,看着烛台上的蜡烛已烧去多半,想必今夜又要陪着他捱到深夜了。不是没想过要帮他,只是皇子澈从未向自己开口求助,这股子执拗倒半点不符合他爱哭的性子。   在一旁干等着太过无聊,左齐便拿起一直贴身带着的稗官小说翻看,此书作者不仅文采斐然,更是编纂故事的一把好手,这书他已看了不下十遍,不仅情节曲折引人入胜,文采也是独树一帜的风流不羁,读这个可要比读论语有趣得多了。   此作者离世已有百十余年,传闻他曾是渠国朝廷重臣之子,追溯过去竟也有迹可循,那人姓叶,名岱书,其父在朝中官居太尉,更有传言说此人是当朝叶太尉的先祖,只不过叶一表从未承认过他祖上有此一人,后来这人的身份便也就成了个谜。   直到蜡炬燃尽房间落入了黑暗之中他才将注意力从书中拉回,起身点上一只新蜡烛,待摇曳的火光再次将书房照亮,才发现皇子澈已趴在桌上睡着了。   左齐伸手推了推他,被惊扰了好梦的人发出几声不满的呓语,眼都未睁开一下换了个姿势就又睡了过去。左齐有些气恼,此时正值初春时节,深夜微凉,叫不醒他却也不能就这么任由他睡在这儿。   拿了件裘衣为他盖上,又将蜡烛灭了,这才起身往自己卧房走。   这一夜风清月朗,漆黑悠长的走廊笼罩在银白洁静的月光之中,雾气覆盖着庭中花草,在绿叶与花瓣之上积蓄结成一颗颗剔透的露珠,月光下泛着滢滢的光泽。他长吁一口气,只觉身上轻溥的衣衫已挡不住这深夜里的凉意,遂又想起趴在桌上睡着的皇子澈,不禁停了脚步,犹豫片刻,又折身而返。 第19章 第十九章   皇子澈醒来时,发现自己竟睡在书房的小榻上,身上盖着一件足以将他整个身体包裹起来的裘衣,靴子也整齐的摆在榻前。想了半天却不记得自己是怎么上的榻,只记得昨夜正默写着太傅布置的功课,再后来便想不起了。   起身伸了伸懒腰,看窗外天色该是巳时了,他大喊不妙,这个时辰太傅该过来检查功课了,可季氏第十六还没写完,这可如何是好。   正还担心着交不了差,走廊上就传来一阵脚步声,闻声便知是左齐与太傅来了。皇子澈猛的将裘衣掀开,胡乱的将鞋子穿上,急忙奔到桌前查看功课的进度,却看见镇纸下的那页宣纸已写满。再一细看,字迹是他的没错,却不记得这些是他自己完成的。   太傅将功课过目后,竟不再似从前用朱字圈出错别字,说是都默写对了,只是书法还需加强练习。   送走了太傅,皇子澈立时便追问起左齐:“功课可是你帮我完成的?我记得昨夜只写到夫子欲之,吾二臣者皆不欲也,后面的我便再也记不起了。”   左齐道:“的确是我照着殿下的字迹将后面补上的,好在太傅并未看出来。”   皇子澈刚醒,还未来得及梳洗一番,发髻凌乱双眼也是微肿,他瞪着眼看向左齐:“谁要你多事了,我自己的功课自己能完成,无需他人代劳。”   两人已相处了一段日子,皇子澈虽爱哭却是温和知礼的少年,莫说是对他了,即便是对着奴才也未说过半句重话,就更别说像现在这般怒目圆眼的大发雷霆了。左齐又何尝受过此等委屈,在左府他也是众人捧在手里宠着三公子,谁敢说他半句不是?虽知眼前的人是太子,可怒意一上来便压也压不住,立时便回击过去:“若不是怕你过不了关又要哭鼻子,你当我乐意帮你,昨日的确是我多事,看你这般不识好歹,今后即是有求于我,我也定不再干涉你的功课。”   “你……”皇子澈一时不能作出有力的回击,生生将脸憋得通红,心里一觉委屈嘴角便不自觉的瘪了下来。也就转眼的功夫,几滴泪便已落入衣襟之中。   左齐见他这般心里不免有些后悔,一时冲动顶撞了皇子澈,他若是将此事禀告国主,自己受罚必定是少不了的,说不定还要连累父亲。思及此处,却还是拉不下脸来说几句软话,只能眼睁睁看着皇子澈气急的摔门而去。   他哭着跑回了自己房中,锦儿见状本想跟过去问个究竟,不料却被关在门外,只能端着水等主子什么时候哭完再进去伺候。   越想越觉得委屈,哭声便越发的大了起来,这几日因为功课的事情没少哭过,左齐在一旁时虽未好言好语的安抚过,可一句“别哭了”却比其它人千百句都要管用。而他今日说的那番话,想必已在心中压抑了许多,在他眼里自己就是个讨厌的爱哭鬼吧!   话说皇子澈这日在房中直待到了下午,不仅未洗漱,就连早膳与午膳都未进,锦儿与一干奴才在一旁急得团团转,本想向左齐求助,怎知他也将自己关在房中谁来叫都不理,更是同皇子澈一般整日来滴水未进,最后实在是没了法子,便只能去将娴妃请来。   一个是亲儿子,一个是亲侄子,虽能分出个孰轻孰重可手心手背却都是肉。询问了半天,皇子澈始终不肯说究竟是为了什么,遂又去问左齐,这才知道两人闹绝食只是因为拌了几句嘴。   左齐道:“侄儿顶撞了太子殿下,自知有罪,今日绝食实为自省,姑母无需担忧。”   娴妃道:“你这么饿着也不是个办法,且随姑母去见澈儿,该认错的认错,澈儿不是心气儿窄的孩子,你俩将话说开也就没什么了。”   于是他便随着娴妃一起去找皇子澈,两人一见面却没有剑拔弩张反倒有些难为情,都垂着头不说话。最后还是娴妃向左齐使了使眼色,这才听见他说:“早上是我说错话了,还望殿下见谅,莫再怪罪左齐。”   早在左齐来之前他心中的气就已消得差不多,这时又见他主动来认错就更没有生气的理由了,于是道:“我也有不对的地方,你本是一番好意,我不该说你多事的。”   见两人冰释前嫌,娴妃不禁莞尔一笑,连忙命锦儿将她带过来的糕点端进屋来:“这样便好,你们以后可莫再这样了,都饿了一天,快些吃点东西,可别真饿坏了。”   碧粳粥、糖蒸酥酪、桂花糖蒸栗粉糕、如意糕、合欢汤、吉祥果一一都被端了进来,满桌子花花绿绿的吃食,看得两人都直吞口水,再顾不得什么用餐礼节,立时便大口大口吃了起来。   不止是锦儿,就连太子殿的一干奴才们都发现自此事后这两人的关系生了些变化,虽说左齐依旧喊皇子澈为殿下,可语气再不是之前的那般客套疏远。偶尔见两人在院中玩耍,都同寻常百姓家的孩子玩闹时一般无二。有时太傅布置的功课过多,两人写晚了便一同在书房中过夜,隔天起来锦儿需同着另一名宫女端上两盆温水供他们洗漱。两人同食同住同乐,直像园中的两是红嘴雁,早晨一齐飞出去,日暮了便又一齐飞回来。   左齐每逢月初月中便能回左府住上两日,这是皇子澈特意为左齐向国主讨来的恩典,只因曾见他在夜里写家书时写得直叹气。   对于这位曾使他一分讨厌与两分畏惧三分恨铁不成钢的皇子澈,左齐也已早摒弃了成见,正如父亲所说,他个性善良敦厚,坦诚直白,更无半点骄纵之气,身为天潢贵胄,有此等心性实属难得。时间一长,左齐便渐渐明白了父亲的用意,并再无半分不甘心。 第20章 第二十章   东免西乌,转眼间左齐入太子殿已是三年,那位曾带着些许稚气的左府三公子,于今已是位翩翩风度的俊秀少年。长眉星目,身形玉立,雪衣如华,犹如宫廷之中一幅会行走的画卷,上至国主的十几位公主,下至各宫各殿二八芳华的怀春女婢,一见他皆要娇羞的低下头去,可背地里却要大胆的议论,譬如昨儿个左公子对她笑了,再是今儿个左公子多看了她一眼……   各自做着各自的梦,本是互不干涉的事情,却总会争得面红耳赤,好似谁声大谁有理那左公子就会是她的,可对于这一些,左齐却半点不知。   未用心栽过一株花,身后却已柳树成荫,只怪这位惹人眼的太子伴读是个无心之人。   说起皇子澈,本是粉雕玉琢的小脸如今也生得棱角分明,一表非凡的他,饶是与左齐比之也是不遑多让。皇后好几次见了皇子澈都要感叹一番,说她刚入宫时,国主差不多就是这个年纪,现今澈儿长大了,看这眉眼,这身形,活脱脱就是少年时的国主。   然而相貌虽有些变化,那性子却还是一如既往的爱哭,只是没幼年时那么喜欢动物,太子殿原本豢养着动物的圈栏已变成一片花园,只有几只毛色另类的兔子在园中穿梭,虽还是好吃好喝伺候着,可皇子澈已经很少会去抱它们了。   这一日,国主突然要召见太子与左齐,一经传唤,锦儿便将太子殿上上下下寻了个遍,可就是不见皇子澈与左齐的身影。一帮奴才急得团团转,心里却都清楚的很,这贪玩的两人定是又偷偷溜出了宫,不到天黑怕是不会回来的。   国主见不着人,立时便发了火,怒声斥责他们看护不周,并言太子若是在外面出了岔子,定要一个不饶通通拿罪是问。锦儿低头跪在众人之首,心里头倒还算镇定,她侍候这位主子快有十年了,什么样的阵仗没见过,想当年险些要被活埋不也安然无恙活到现在,就现在这小风小浪的还不至于将她吓着。   左齐月中与月末都能回家一趟,自那次皇子澈穿上随身侍从的衣服同他溜出去一次后,每隔半月便吵嚷着要出去。有次左季昀逮了个正着,立时就将两人送了回来,再后来他们出宫便不再去左府,随身携些银钱,或上酒楼听曲喝酒,或去洛河边上看看红男绿女,偶尔也租上一只画舫,时常一待便是一整日。   这日皇子澈既不想去酒楼也不想去洛河,原因是前几日他将左齐最为宝贝的那本野史偷到了手,连夜读完后便生了要去书中所描述的风月之地看看的想法。左齐并不知道皇子澈已将那本野史从头到尾读了个遍,于是在他提出这个想法时直被吓了一大跳:“你是从哪儿知道这些地方的?”   皇子澈答道:“你管我是打哪儿知道的,带我去就是,此次出宫我便是冲着这个而来,若你不带我去,那我就自己去。”   自十四岁梦遗之后,其母娴妃便亲自为皇子澈挑选了好几位奉仪,十五岁的他已不再是不经人世的孩童,对风月之地有所好奇实属正常不过。可左齐就不一样了,虽也是十五岁却还是童男之身,那青楼楚馆也仅仅在书中见过,皇子澈如此不遮不掩提起,竟让他有些不知所措。   虽是万般不乐意去,可身为伴读自然也要为太子的安危负责,再说是自己领着他出宫的,若真出了事他也是难辞其咎。   左齐皱了皱眉,道:“你若真想去我陪着你便是,可你要答应我,日暮前咱们一定要回去。”   “那咱就快些去吧!”   虽是打定好主意要去那儿,可这地方究竟在哪儿两人却都不知道,只好腆着脸询问一旁的路人,见对面走来一位青年,二十出头的模样,一袭青衣却不似个书生,只因那双上扬的凤眼使整个人看起来有些轻佻,皇子澈心中一喜,立时拱手道:“兄台,请暂且留步。”   岱书一贯的挑了挑眼角,莞尔一笑:“何事?”   皇子澈不疾不徐道:“在下与兄弟初来洛河城,素闻此地有许多消遣玩乐的地方,只是这洛河城大得很,竟不知该何去何从,还烦请兄台指点一二,今日也好让在下与兄弟玩个尽兴。”   岱书向来清闲,此番下界一是为了消遣,二是受了帝命前来探察三殿下在民间过得如何。本就是冲着他来的,不想没等他借机靠近,这三殿下反倒先找上了自个儿,并一开口问的就是这个。回想上次与他在‘随柳楼’偶遇害,那日情景似还在昨天,只是眼前这人全然变了模样,岱书竟险些没认出他来。   岱书道:“说来也巧,在下方才正愁无人作陪,若贤弟说的消遣之地也是在下心中所想,那便是不谋而合了,若是不嫌弃,咱们一同前去可好?”   皇子澈道:“既是这样,那是再好不过了,在下千澈,这位是我三弟左齐,还未请教兄台大名。”   “叫我岱书便可。”岱书道。   两人闻言皆是一惊,不想此人竟与那本野史的作者同名。   其实何止是同名,眼前的岱书与一百多年前的岱书分明就是同一个人。   三人并肩向洛河城北面行去,‘傍花楼’与‘随柳楼’还是在那个地方,只是老板已不再是那个老板,早在七八年前韫和就过世了,现今接管两楼的是十几年前‘随柳阁’的花魁——柳柳。   待三人行至两楼相对立的小巷中时,岱书道:“这‘傍花楼”我便不进去了,至此要与两位先拜别,不瞒贤弟,在下好的是男风。”   两人又是一惊,半晌不知如何作答,只见岱书又道:“听闻这两楼的老板在前些日子从北国购得十几名少男少女,性子虽是泼辣野蛮,可相貌却是上乘,两位贤弟赶巧今日来了,也算是不虚此行,还不快些进去好生见识一番。”   两人闻言先是目目相对,好一会儿皇子澈才扭过头来看岱书,神色局促道:“那岱书兄便过去吧,若日后有机会小弟一定请岱书兄去‘天食阁’喝酒,算是谢过今日岱书兄为在下领路。”   岱书笑道:“无妨,无妨,若是有缘自会再遇见,岱书就在此别过了,后会有期。”言罢,便转身进了‘随柳楼’,在门前瞅望多时的两位小倌立即便迎上前来,一人搭住岱书的一只胳膊,清脆的笑声立时便回荡了整条小巷。 第21章 第二十一章   与岱书道完别,皇子澈便三步并作两步的进了‘傍花楼’,那神态倒不像是头次入这风月之地的。左齐半垂着脸在身后跟着,脂粉的香味飘散在四周,令人避无可避。眼尖的嬷嬷一看便知谁是主子,堆起满脸褶子迎了上去,并掐着声儿道:“哟,两位小爷是头一次来吧,瞅着眼生的很呐!”   皇子澈目不斜的往大厅走去,接声道:“确是头一次过来,听闻前些日子你们楼里又来了些新人,小爷今日可是特地来开开眼界的。”   嬷嬷一扬帕子,一旁待着的两名女童立时端来茶点,掸了掸了桌椅上并未见到的灰尘这才将东西搁下。皇子澈直直的坐了下去,一副轻车熟路的模样,似已来了多回。左齐一番犹豫便也跟着坐了下来,自始至终都未曾开口说过一句话。   “两个小爷先坐着,我这就命人将姑娘们叫出来。”道罢便扭头同她身后一名女童道:“你去楼上将五美人都叫过来,动作麻利点,可别让两位小爷等急了。”   “是。”女童一颔首,便小跑着上了楼。   不消一会儿功夫,女童便领着‘五美人’来了,五位美人穿着不同种颜色的衣裳,纱衣质地轻透,婀娜的身段隔着一层溥纱更显妩媚娇俏,红艳艳绿盈盈的很是惹人眼。再说她们的样貌,与渠国女子有很大不同,或许是肤色稍深所以显得一对眸子黑白分明,鼻梁高挺嘴唇丰满,而眉心那一点金钿,更是点睛之笔。   较于眼前的人儿,皇子澈的几位奉仪自然也差不了多少,都是由娴妃亲自挑选的自然也是出类拔萃的,个个皆是肤若凝脂蛾眉曼绿的美人。正所谓物稀则贵,少见则多怪,尤其是常年深居宫廷的皇子澈,头一回见到他国女子,心中早已乐不可言。   一旁的嬷嬷自然也看出来他兴致已起,忍不住想卖弄一番:“两位小爷,这五美人可是咱楼里最最好的,好多达官贵人都是冲她们而来,有些个更是为了能与她们春风一度而一掷千金,我这‘傍花楼’做的虽是皮肉生意,可在渠河城也是个能叫得响的风雅之地,姑娘们陪夜都是出于自愿,老身这么说两位爷可懂?”   皇子澈抿了口茶水,缓缓开口道:“世人都知强扭的瓜不甜,小爷也不愿强人所难。”略一沉吟,又道:“那便这样吧,五位美人,你们若是喜欢我们便主动上前来,我也好知道自个儿是不是讨人厌,免得一会叫你们做陪心不甘情不愿的,倒反而坏了小爷的兴致。”   嬷嬷闻言,不禁干笑一声,自思方才实属是自己多虑了。话说这五美入楼不过半月还未来得及好好□□,前几日得罪了好些个客人,这才不敢冒然拉出来见客,若不是今日这位爷亲点,若不是此时缺人缺得紧,她是万般不敢将人叫出来的。再者说,就凭这两位爷的相貌,还怕这五美人会不乐意伺候,若她再年轻个二十岁,这天大的美事哪轮得到这些个黄毛丫头,自个儿早就迎上去了。   嬷嬷道:“瞧您说的,两位爷都是一表不凡的少年公子,这五美人怕是早已耐不住要扑上去了。”言罢便捂嘴一笑,遂又扭头同五美人道:“你们几个还杵着作甚,快些拿出你们的豪放气儿伺候着……”   这话还没落地呢,穿着绿衣的女子便扭着腰支过去了,直直坐入左齐怀中,那姿态倒是半点不做作,却将左齐弄得摸手不及,身子立时便僵住了。   皇子澈不禁大笑几声,道:“看来还是小爷这兄弟比较招人啊,几位可人儿若是再不过来,小爷我可是要伤心了。”   只见五人之中的黄衣女子莞尔一笑:“小女子这就来了。”道罢便也迎了上去,食指轻挑起皇子澈的下颚,笑道:“公子生得这般俊俏,饶是对面的‘随柳楼’里也不见得有哪个比得上的,小女子今日真是好福气,我那几位好姐妹怕是要忌妒了。”   皇子澈一把搂住黄衣女子的腰:“只可惜小爷我是个一心一意的人,有了美人你这眼里便再也容不下其它,与其在意这个,倒不如先陪小爷上楼去,美人意下如何?”   一旁的嬷嬷见状,立即道:“两位且随我上楼去,已有房间备好了酒菜。”   不愧是风月场中待了十几载的老嬷嬷,见皇子澈与左齐的仪表便知不是等闲之人,直接将楼里最好的厢房收拾出来。这厢房内另设两间小屋,外间较大专供吃酒谈天用,此房陈设的目的在于客人酒过半酣欲行好事只需走上几步。   嬷嬷将人领至厢房中,便同青黄两位女子道:“好好伺候着。”接着便识趣的转身出了房间,走之前并将房间拉好,外面的莺歌燕语声立时又隔绝开来。   这才刚落座,皇子澈便忍不住打趣起左齐来,怪腔怪调道:“阿齐,正好今日能让你行一行成人之礼,放心,我是不会同舅舅他说的。”   青衣女子闻言,掩嘴一笑,接话道:“看不出来 ,公子还是个……”话未说完又意味深长的看了身旁人一眼。   皇子澈道:“你莫取笑他,我这位兄弟腼腆得很,禁不得逗,你且灌上他几杯再说也不迟。”   左齐皱眉:“喝什么酒?你答应过我日暮便回去的,既然来了就快些将事情办好,这都什么时辰了,还不紧不慢的。”   皇子澈眨了眨眼,刻意道:“办事?办什么事?”   左齐憋红了脸,支支吾吾道:“你……你自己心里清楚。”   皇子澈又是一笑,将黄衣女子搂进怀中:“咱就不管他了,来,陪我喝酒。”   借着洒劲,皇子澈与黄衣女子耳鬓厮磨起来,也不知他说了些什么,直逗得黄衣女子痴痴的笑。而这一边就要冷清得多,左齐一时气闷便也喝了几杯,绿衣女子一靠近他便往远了躲,最后竟直接躲到了窗台前,一抬眼便见到对楼房中的情景。   竟又见到了岱书,一青衣少年正偎坐在他怀中,倾泻而下的青丝将眉目遮去大半,就这么看过去,那少年也就十三四的年纪。   左齐不觉看入了神,那位生了对凤眼的青年言笑间竟是这般温柔,他怀里的人柔弱似无骨,两人嘴对嘴相互喂着酒水,这本是有悖伦常的景象此刻看来却毫无违和感。身后是皇子澈与黄衣女子的调笑声,左齐只觉心头一阵烦躁,却又不知这烦躁由何而来。   正如一年前的某一日,嫌妃领着几位奉仪来到太子殿,当夜便被派来为皇子澈让侍寝。那夜左齐站在皇子澈的门见,房内烛光摇曳,那抹日日见惯的身影正与另一道影子纠缠在一起。次日,太子殿园中的某一株茶树平白折了许多枝叶。 第22章 第二十二章   皇子澈领着黄衣女子进了小房间,不多会儿里面便传来隐约的欢爱声。好在廊上来去的脚步声与隔壁的欢笑声嘈杂,若不仔细听倒也听不真切。绿衣女子这会儿倒不似方才那般缠人,搬来椅子与左齐静坐在窗台前,同看对楼房中的旖旎□□。   绿衣女子半晌才道:“那青衣少年是同我一道被卖进来的,我俩从小便认识,他更是喊了我十来年姐姐,若是不来这渠国,我与他几年后该是要成亲的。”   左齐扭过头去,见她双颊泛着红晕,眉眼间满满的失落却怎么盖也盖不住,不由压低了声道:“你很难过?”   绿衣女子怅然一笑:“确是难过,然而并非是因为不能嫁于他,而是不忍见他被人玩弄。入了这风月之地,我与他都自身难保,我不忍见他这般,他又何尝不是。”   左齐问:“你们为何会流离至此?”   绿衣女子起身回桌上将酒拿来,为自己满满斟上一杯,一仰头便全喝了下去。抹了抹唇角:“我的家乡离这少说也有几千里,只不过是个荒蛮小国,民风剽悍也不富强,那里不似这边繁华,邻里间相隔数远,非得走上好一阵才能见着人,常年不见绿意,就是水也缺得紧。可那漫天黄沙下的落日与起伏延绵的沙丘,还有夜色中清冷的月色,偶尔显现的海市蜃楼,现今想起却要比眼前的景色可爱得多。”   绿衣女子捋了捋鬓角垂下的发丝,又道:“我们那儿有种鸟儿,个头不大翅膀却生得结实,它们每日在沙漠中穿行,从这头飞去那头,再从那头飞回这头,只因巢穴筑在我们家家户户之中。来往的客商时常在沙漠中迷路,可见了这鸟,只需跟着它们便能平安返回。我父亲曾是位茶叶商人,那时在沙漠里迷了路,便是被这鸟儿给救了,在没有水的情况下干捱了两日才走到外祖母家中,母亲见他快渴死了便给了他一碗水,便是这一碗水与那只鸟救了他一命。”   左齐将下巴搁在手臂上,也不接话,只听她缓缓道来。   “也不知是想要报恩还是真恋上了我母亲,总之父亲最后留了下来。那鸟原本是没有名字的,可自从父亲来了后,那鸟便有了个名字,起初我并不懂那是什么意思,只说是回来吧,回来吧……父亲说它们这是在召唤迷路的人回家去呢!”   这会儿左齐终于开口了,问:“你父亲为它们取了什么名字?”   “归去来兮……”   “归去来兮……”左齐低声念着。   她又道:“我们邻国,便是与你们渠国鼎足而立的朔国,几十年来我们国主自愿称臣纳贡,自然,他们也一直庇护着我们,可自从一年前朔国的新国主继位后,不仅将岁贡增加了好几倍,并且还要五百民年轻女子与岁贡一齐进献。可知我们那弹丸之地,统共也不过两万人,莫说这每年五百民女子,便是那翻了数倍的岁贡也拿不出来……”   左齐插话道:“那新任国主明摆着是有意刁难,他意欲何为?”   “意欲何为?我区区一介女流又怎知他一国之主的心思,若是只想将我们吞吃入腹,那他的目的也达到了。去年朔国举兵四万,将我国将士杀得一干二将,就连国主的头颅也在城楼上挂了好几日。新国主纳不到贡,便将国内所有的青年男女卖了,姿色差些的为奴为婢,像我等这般姿色上乘的则被坐地起价,谁价高谁得。为首的人将我们同牲口一般圈于一处,供各国闻讯而来买卖人口的商人们挑选。幸而父母亲过世的早,若见我落得这般境地……”言及于此,绿衣女子便再也说不下去了,闭眼将杯中酒水饮将,两颗硕大的泪珠顺着脸颊落了下来。   两人各自沉默了一阵,绿衣女子这才强颜作笑道:“也不知怎的,暮烟今日见了公子,这压抑了许久的愁苦竟一股脑的倒了出来,还请公子……”   左齐突然将话截住:“你说你叫什么?”   “暮烟。”   “ 暮烟……”左齐将这两个字反复念了几遍,情绪不明。半晌后才又听见说:“你若是想脱离此地,我倒是可以帮帮你。”   暮烟先是一怔,随即道:“公子可是要为我赎身?”   左齐点点头:“你只说需要多少银钱,下次来我带着便是,只是在下家风严谨自是不能领你回去的,若是你想留在洛河城,我自会为你安排好去处。你年华正好,不必在这风月之地蹉跎下去,合该寻个好人家嫁了。”   随即便跪了下来,颤声道:“公子大恩,小女子本该感激涕零,可家弟还在困在囹圄之中,若只自个儿出去心中实属难安。只求公子一并将我与家弟赎出去,此生此世,我暮烟与家弟便是公子的人,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左齐曲身将她扶起:“你我今日于此楼相遇,也算是有缘,相处了这半日,你也该知我是怎样的人,我赎你出去不为其它,只是见你不似平常女子,不忍见你在这风月之地平白蹉跎下去,令弟我自会一并赎了,你且再等我半个月,我筹够了银钱就来。”   暮烟抬起衣袖试去眼角的泪水,破涕而笑:“那暮烟便在此地等着公子。”   若是那些个想与她欢好的恩客说这些话,只道是逢场作戏哄人开心,即便说得天花烂坠她也定是半句不信。可眼前这位无欲无求的少年公子,说出的话倒更加容易使人信服,暮烟果敢率性了确了心中之事,这会儿倒显露出了本性,斟上满满两杯酒同左齐道:“方才听公子说日暮便归,现在时辰还早,再说房内那两位一时半刻也出不来,你我不如在外面痛饮几杯,全当消磨时间了。”   “也好,只是不能多喝,回去了怕家里人怪罪。”左齐道。   两人索性将酒盏移至窗前,并齐齐趴在窗台之上。暮烟左手勾着酒壶,右手举着酒杯,而对楼房中的两人早已隐进帐幕之中,小巷内吵吵嚷嚷的,任何声响也听不真切。   暮烟道:“公子自打入了这‘傍花楼’,眼神就未曾在这阁中哪位姑娘的身上停留过片刻,可别说暮烟大胆,我猜想是公子早已有了意中人,但凭公子这般品性,想是这莺莺燕燕的也入不得眼。”   左齐仰头看了看空中刺人眼目的日头,再低下头时眼前一片漆黑,不觉便将心中的想法说了出来,喃喃道:“何为意中人?”   见他这副模样倒有几分孩子气,暮烟抿嘴一笑:“这意中人呐,自然是最喜欢的人,见他开心自个儿也开心,见他难过了自个儿也难过,时时刻刻都想见到他,见他同别人在一起,会吃味会生气,恨不得将他身边的人全都赶开,让他眼里心里只有你一人。更是有人说,若是真心真意喜欢上某个人,便是豁出性命也要与他在一起,这么说你可懂?”   真有这么个人吗?此刻竟又在意起身后小屋内的情景,细听过去,只有些细细簌簌的声响,那股无名的烦躁又涌了上来。   左齐摇了摇头,皱着眉道:“不可能是他的。”   暮烟打趣道:“哦……公子可是想到谁了,想必那人不是个善茬儿,竟还让你这般不情不愿的……。”   左齐苦笑道:“我与他一早便认识了,他这人……爱哭得很,说来也奇怪,也就只有我才哄得住他,先前我本是讨厌他的,可不知怎的,也许是习惯了,再见他哭只想着怎么去哄,不忍心看他难过,就更提上不讨厌了。”   暮烟问:“他可知道你的心意?”   左齐道:“就别说笑了,若不是你方才提点,我还不知自己对他竟存着这份心思。总之他不会知道,我更是不会让他知道,就这么长久待在他身边……倒也不错。”   暮烟道:“公子虽是迟钝,倒还是个痴情种……”   话音未落,小屋内的两人便走了出来,皇子澈还衣衫不整将人搂在怀中,半敝的衣裳露出脖颈间的青紫,两人皆是面色绯红双目泛着水光,莫说一直待在外间的两人,就是不知情的人见了也知这是云雨之后的痕迹。   皇子澈见厅内两人还是一副清醒的神态,便道:“你们……该不会是在这里坐了半天却什么都未做过吧?”   左齐不打算回答他的发问,只道:“时辰也差不多了,咱们回去吧!”   话说暮烟与黄衣女子一道将人送至门口,临行前皇子澈还有些不舍,扬言过些时日再来找她。左齐与暮烟四目相对,彼此心照不宣,她眼中的殷切,使得左齐恨不得此刻便将人带走,这余下的半个月,不知她又要受多少折辱。   皇子澈喝得有些多,走起路来有些打晃,就这么半倚半靠在左齐的身侧。闻着他身上沾染到的香粉味,左齐不禁又皱起眉来,推了他一把:“你好生走,再不快些宫门都要关了。”   谁知他不仅不好生走,反倒将整条臂膀搭了上去,搂着左齐的脖颈:“阿齐,我头晕得很,你若不让我靠着,一会该倒在这街上了。”   左齐轻叹一口气,有些无奈,却始终无法挣开他的禁锢,只得被他这么搂着走了一路。 第23章 第二十三章   拖着一只醉鬼,左齐终于在宫门紧闭前赶到。一进太子殿,便见殿内跪了一地的奴才,奉命守候在一旁的公公钱海见两人来了,忙道:“我的好殿下,你这一天是跑哪儿去了,可让奴才们好等。陛下一早就在寻殿下您,这会儿估计还等着呢!殿下快些换身衣服,这便随老奴去面见陛下。”   皇子澈暗道不妙,这一身的酒气即是换身衣服也盖不住。不敢再拖延,便忙命锦儿去拿身衣服过来。   千麒神色凝重的对着眼前堆积如山的奏章,再抬眼看看殿下齐齐跪着的两人,皆是一副洒过半酣的神情。不免发怒道:“澈儿,你可算是长本事了,竟敢背着朕偷溜出宫,是不是平日太宠你了,真当朕舍不得罚你?”   左齐立时将头磕于地上:“陛下,都是左齐的错,身为伴读不好好督促太子功课,反倒领着他出宫玩乐。此事不怪殿下,陛下若要责罚便责罚左齐……”   皇子澈急忙将话抢了过来:“父皇,别听阿齐胡说,是我一意孤行让他带我出宫的,要罚便罚我,此事与他无干。”   千麒缓缓走下殿来,刚一靠近便闻见两人身上的酒气。皇子澈低着头,脖颈间青紫的痕迹毕露无遗,看这深浅便知是不久前才落下的。   余怒未消又添新怒,他指着皇子澈的脖颈愤然道:“你看看你这副模样,成何体统,你们都给我跪着,朕不发话谁都不准起来。”   “是,父皇。”   “是,陛下。”   千麒挥了挥衣袖,遂又转身回去继续批阅奏章。自前些日子以来,有一事便重重压在他的心头,为此事担忧的不止是国主一人,满朝上下皆是忧心重重。   话说中原最为强盛的两大国——渠国与朔国,百年来一直是鼎足而立。两国互相忌惮提防,谁也不敢贸然进犯,百年前的一场大战,使得两位国主以相互交换质子来维持两国间的和平,并且持续了好几代。一年前,朔国老国主驾崩,新国主继位,按历代惯例,两国质子都需各自归国并换回下一任要交换的质子。就在前几日,朔国派来的使者携国书觐见,为的正是互换质子一事,使者不仅带着朔国下任质子前来,并说下月初渠国上任质子便能归国,言下之意便是让现任国主准备好下一任要交换的人选。   听闻朔国现任国主有五子,年长的已有七岁,此次前来交换的便是他的长子。可他们渠国就不同了,只有皇子澈一个,若真拿去交换,日后国主驾崩谁来继承大统。谁都知这质子便是弃子,常年仰人鼻息,王族气节必定荡然无存,又何以君临天下。再者说,渠国与朔国相隔几千里,即是车马昼夜不停,没个两三月也回不来。泱泱大国又岂可一日无主?哪里又等得到皇子澈回来继位?   朝臣们纷纷建议,不如寻一位与皇子澈样貌相似的少年代替,这朔国远在几千里外,谁都未见过皇子澈,势必能瞒骗过去。起初国主也是这么打算的,怎知这使者却道自个儿有一亲信在宫中当画师,他们国主素闻皇子澈仪表非凡,早已命他将皇子澈的画像画好送去了朔国。此言意图再明显不过,即是说你们渠国若是找人冒充顶替,他们朔国不可能不知。   若执意找人顶替,后果可想而知,两国维持了百年的太平怕是要一朝破灭。   国主还不敢将此事告知皇子澈,只愿他能在风雨欲来的前夕再享几日安稳日子,他打小便仁善,又怎忍见两国交兵弄得生灵涂炭,势必会以质子的身份毫不犹豫前往朔国。于国而言,皇子澈是储君,于家而言,他更是自己的心头肉。自小便对他宠爱有加更是舍不得他受半点委屈,只是想到他要离家几千里,这心便如同刀子在剜。   其实他心中还抱着一线希望,去年入宫的几名采女中有一名已怀有身孕,临盆也就是这几日的事儿,若是得一皇子,那皇子澈便能免了这质子的身份,让这新生儿代替便可。   心中被此事缠绕,这奏章便再也看不下去。抬眼望了望殿下两人,这跪了也该有一个时辰了,只见左齐的脊背还是直挺挺的,皇子澈却软了下去,半靠在左齐身上,并且还小声同他说着话。   皇子澈小声道:“你信不信父皇一会便会叫咱们起来?”   左齐不理他,仍旧直挺挺的跪着,这冰冷僵硬的大理石地板,令他双膝已有些麻木。   国主长叹一声,只道罢了罢了,再让他们跪下去心疼的也是自己,便朝一旁的钱海使了个眼色,自己则越过屏风入了内殿。   钱海会意,见国主走了便急忙跑下殿去,先将皇子澈扶了起来,并在他耳边小声道:“陛下的意思是不怪罪了,跪了快一个时辰,赶紧回去让奴才们好生揉揉,可别留下什么印子。”道罢又去扶一旁左齐。   两人相互搀着一瘸一拐的回了太子殿,锦儿见主子这副模样便也猜出大概,便连忙命人去拿活血化淤的膏药。   两人都将裤子撩至膝盖之上,锦儿见左齐的双膝明显要红肿些,便好奇问道:“陛下可是让你跪得久些,怎么都肿成这样了。”   闻言,左齐望了眼一旁的皇子澈,方才他一直靠着自己,两人的重量都压在他身上,膝盖怎可能不肿。皇子澈自知是罪魁祸首,伸了伸舌头,略带了些歉意道:“这都怪我,若不是我压着阿齐,他膝盖也不会肿。”   私底下,锦儿总会忘记尊卑之分,皇子澈打见到她第一眼起便喊他锦儿姐姐,这时日久了,她便也觉得这皇子澈是自个儿的弟弟。她圆目微瞪,细声喝斥道:“你啊,就知道欺负阿齐,看这膝盖肿的……我得好好帮他揉揉,你呢,就自个儿揉去吧!”   皇子澈委屈道:“锦儿你好偏心。”说完便抓过药膏自己涂了起来。   上完药,锦儿伺候两人用过晚膳后,便问皇子澈今夜要让哪个奉仪待寝。皇子澈摆了摆手,一本正经道:“今夜便让阿齐待寝吧!”   锦儿摇了摇头,只道这位殿下虽已成人,性子却同孩童一般想一出是一出。每月让奉仪待寝的日子屈指可数,若早晨在他房中寻不见人,便知是他又去了阿齐房中。锦儿不想让左齐背负不好的名声,便劝诫道:“殿下,我知道你与阿齐感情好,在寻常人间两兄弟同睡一屋也是常事,可你也该知道,历代有不少的伴读被视为娈童,你若是在意阿齐的名声,今后切莫再去他房中,若是传了出去,可让别人怎么看。”   皇子澈先是一怔,遂又扭过头去看左齐。他心中的少年英雄,他向来敬重的左齐怎么能是别人口中的娈童,再者他可从未有过此等心思,于是低声道:“今后……我自会注意。”   这一夜,两人皆是久久难眠。皇子澈很想起身去隔壁房间,可脑子里却一直回荡着锦儿的那句 ‘娈童’。   左齐未起身将蜡烛灭去,任凭它肆意燃烧着。翻了个身,将后背紧贴于床侧,这一日发生的所有事情将他平和的心静搅得一团乱。随着蜡烛的燃尽,房间也落入黑暗之中,左齐本想屏去这杂乱的思绪强迫自己入眠,怎料廊前闪过一道人影。   左齐起身将门打开,只见皇子澈正冷的抱肩立于眼前,一见左齐,立时便咧嘴笑道:“外头可真冷啊!”   “知道冷就快些进来。”言罢,左齐便侧身将外面的人放了进来,关上门,又插上了门栓。皇子澈这时已钻进自己暖好的被窝中,他靠着床侧睡下,为自己留了许多空。左齐只穿着里衣,方才接触到外面的寒意不禁打了个冷颤。   刚躺进被子里,左齐便开口道:“若是我没看见你打算在门外站多久?平日里你没心没肺惯了,今日锦儿就随口说了几句,你倒是放在心上了。”   皇子澈将他半凉半暖的身子靠了过来:“别人如何说我,我都不在意,可我不想让你背上不好的名声,今后你可是要做大将军的人,又怎能是个娈童?”   左齐道:“谁告诉你我要做大将军的?”   “不做大将军那你这么努力习武作甚?”   “这只是我的爱好,就如同你爱哭,凡事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被刺中软肋的人立时不满起来,伸手便去挠他的腰。左齐怕痒,一时躲闪不及竟被这手无缚鸡之力的太子给制住了,连忙求饶道:“阿澈我错了,我错了,你快些放开我……”   皇子澈停住动作,手还箍着他的腰,掌下的肌肤隔着里衣传递过来的热度,使他久久不舍将手松开。抬眼间,左齐的脸与自己只有半尺之隔,对方紊乱的气息扑面而来。皇子澈脸上的笑意立时僵住,心底这抹突如而来的潮涌他是再熟悉不过了,那是□□……   就在刚才,他险些要去亲吻左齐。   将手收了回来,背过身去道:“好了不闹了,都快些睡吧,明日我还要赶着锦儿来之前回自己的房间呢!若是被她见了定又要说我一通。”   左齐看着他的后背,答道:“好。”又抚了抚自己发烫的脸颊,不经意勾起一缕那人散落的长发。他把玩着指间的青丝,并在心底默默念道:秉旄仗钺也好,高步云衢也罢,那些于我而言都是过眼烟云。伴读怎样?娈童又有何不可?我纵是被天下人耻笑,只要能长伴在你身侧,又何必去计较那些虚名,这些……你都无需知道。 第24章 第二十四章   临近十五岁寿诞,皇子澈终于迎来仅有的一位皇弟,太卜祭祀过先祖后,为二皇子取名为惔,这便是皇子惔。   后宫一向是母凭子贵,一朝得子,便立即着封为娴贵妃。皇子惔生母只是区区监郡官之女,今夕诞下龙子,便也被封了淑贵妃,在这皇宫之内,除了母仪天下的皇后,便属她与娴妃的品阶最高了。   可见在这时的渠国,能生儿子是件多了不得的事情。   皇子惔出生翌日,皇子澈便拉着左齐去看望他唯一的皇弟。还未入殿,便见后宫众妃嫔与众公主将内外围得水泄不通,好容易挤了进去,便看见皇后正抱着皇子惔,一副爱不释手的模样,不知情的人还要以为是她生的。   也是仗着皇后对他的宠爱,皇子澈匆匆将礼行毕,便走上前去:“母后,快些让我看看弟。”   皇后身子微侧,好让他能看见这襁褓中的二皇子,同他道:“就你心急,你姐姐们还没来得及瞅上一眼呢!”   他用手戳了戳弟弟的小脸,好奇问道:“他怎么生得皱巴巴的?”   皇后先是笑着瞪了他一眼,见怀里的二皇子被他戳得有要哭的迹象,便向后退了几步,道:“莫再戳了,一会儿该哭了。”说着便摆动手臂安抚一阵,见挤作一团的小脸终于平整下来,这才道:“你以为你刚生下来有多好看,不也是这个模样,等他长大了,指不定比你还要好看。”   皇子澈吐了吐舌头,调皮道:“骗人,我才不不信呢!”   探望完弟弟,皇子澈便又拉着左齐回了自己的太子殿,他问左齐:“你觉得惔儿而好还是我好看?”   左齐皱了皱眉,正经道:“二皇子好看。”   “左齐,你给我站住,你是打哪儿看出他比我好看的……”。皇子澈在他身后嚷道。   朔国使者到渠国已有一个多月,上任渠质子与此次前来交换的朔国质子,据说再有三日便能到达洛河城。皇子惔的满月筵于是被拖至三日后,内务府的人是这么说的:质子到来免不了要摆接风筵,与其隔三岔五的大费周章置办,不如并在一起,既省事也省钱……   谁不知后面那句才是重点,渠国还不至于沦落到要开源节流的境地,这新上任的内务府总管自然要好好烧上一把火,不然怎么去证明自己的才干?   国主早已命人拟好旨意,此次前去交换的是刚满月的二皇子惔,知情者只有上大夫左季昀、太尉叶一表与丞相祁明。那道金灿灿的圣旨就搁在国主每日批阅奏章的桌上,待皇子惔满月那天,便明旨昭告群臣百官,当然还有朔国使者。   随着时日的临近,互换质子一事便再也瞒不住,风声传到了皇子澈耳中,他自然想第一个弄明白究竟是他去还是皇子惔去。   这几日,千麒尽量避着皇子澈,他每每来求见不是用已经安寝打发便说自己在忙,总之绝不给他机会转圜已定的事实。再有一日便是皇子惔的满月筵,皇子澈刚听闻交换质子一事心中便起疑国主会将他留下,这几日又刻意躲着他,这想法便更为笃定了。他自思今夜无论如何都要见到父皇,好在他颁旨前求他收回圣意。   皇子澈直直跪在殿下,并言若是父皇不见自己那今日便长跪不起。老公公钱海见状立时便急了,上前劝了许久,可他面圣的决心难以动摇,只一言不发跪着。   两个时辰后,千麒终于在这自残的要胁中败下阵来,便命钱海宣他进来。   皇子澈是被搀着进殿的,足足跪了有两个时辰,这期间他不仅让脊背保持着直挺,更是连腿都未伸过。遂又想起那日他与左齐在殿前跪的一个时辰,自己就这么靠着他,将浑身的重都压在他身上,这么磨人意志的事情他竟连吭都没吭一声。   一进到御书房,皇子澈便又跪了下来,双膝刚接触到地面,立时便传来一阵强烈的痛感。他咬了咬牙,随即抬起袖子擦了擦脸颊上的泪……   上一次哭是在半月前,那时他刚用过午膳,半个时辰后便闹起肚子来,直疼得他哭着喊着满床打滚。锦儿请来太医,服过药后一时也不见好,后来是左齐赶到为他揉了许久的肚子才逐渐消停下来,仍旧还是那句万年不变的‘别哭了’。这句话似有永久的魔力,不仅能治好病痛,还能催眠。   那日他就是枕着左齐的胳膊入睡的。   抬起满是泪痕的脸,一双眼早已红成了兔子。他直直望着千麒:“父皇,儿臣有一事不明,还望父皇告知。”   千麒半靠着椅背,双鬓间冒出的几缕白发将他出卖,他已不再是多年前的壮年天子,只是一位年迈的父亲,内心正挣扎着的却不是因为取舍不定,而是他觉得今日自己未必能拗得过这位他疼了十五年的儿子。他深深的吁了口长气:“想问什么,你便问吧!”   皇子澈问:“与朔国交换的质子人选,父皇可已决定了?”   千麒道:“圣旨已拟好多时,你只需等到明日便可知晓。”   皇子澈道:“儿臣若猜得没错,父皇可是选了阿惔。”   “没错。”   ‘嗵’的一声,皇子澈直直拿前额撞向大理石地面,这沉闷的声响落入千麒的耳中,使他不禁双眉一皱。本欲上前查看一番,却知他再不是几年前还能让他抱在怀中的小小人儿,便只能生生忍下来。   “父皇,万万不可啊……”皇子澈将头抬了起来,只见前额已高高肿起,还在往外渗的泪水将他整张脸都给打湿了。他抽噎着,断断续续道:“阿惔这才刚刚满月,你怎能忍心将他送去几千里之外的朔国?北方四季严寒,气候干燥,阿惔尚在襁褓之中,让他怎能服那里的水土,你这么将他送过去,分明就是将他置于九死一生之地……”   千麒猛的直起身子,将他的话打断,大声道:“朕就是知道那是九死一生之地,才让你留下的……”言罢,四周的空气似都凝结住了,殿内立时落入无声之中。   他无力的坐了回去,垂着眼睑,不再看前面跪着的人。将目光延伸到窗外,那是一片深沉死寂的黑暗。他低声道:“父皇已经老了,未必能等到惔儿长大成人,渠国的未来需要一位明君,而澈儿你便是唯一的人选,我疼爱了你十五年,整整十五年,你又怎能忍心离我而去。”   此时皇子澈已是泪如泉涌,他又将头重重磕下,哑着声道:“儿臣不忍,可不忍又能如何?我既是渠国的长皇子,又身为惔儿的长兄,于国于家都不应退缩不前。父皇若是真心疼儿臣,便让儿臣为国尽忠为家尽孝,再者说九皇叔明日就平安归来了,他不也安然无恙吗?”   千麒道:“你可曾想过,此番你若去了,归期遥不可及,父皇此生是否能再见你?你九皇叔自幼便被送去朔国,这二十余载是如何过来的,你可曾想过?你现今是一腔热忱,若是日后后悔,届时呼天不应喊地不灵,谁又能代替你……”   皇子澈止不住的摇头,却不知该如何作答。半晌过后,他喃喃念道:“让儿臣去吧,让儿臣去好不好,求您了,父皇……”   国主理了理杂乱的头绪,又恢复到以往的镇定,起身道:“朕意已决,你务须再多言,天色已晚,让钱海送你回宫吧!”道罢,便欲起身回内殿。   皇子澈急欲上前阻拦,不料刚起身便摔了下去。他用手臂支起身子,并于袖间抽出一把短刀,直直架上了自个儿的脖子。   一旁的安顺见状立时便尖叫出声:“殿下,使不得啊……”千麒闻声便扭头望了过来,未来得及惊惧,身体便已冲上前去……   “父皇,莫再上前了。”千麒停住脚步,看着他脖颈间渗出的殷红血渍,可想而知只需再用上一分力,皇子澈即刻便血溅当场。   他一字一句道:“儿臣……去意已决,望父皇成全。”   如若不然,今日你失去的就不仅仅是澈儿了。 第25章 第二十五章   话说这一日已到了日暮时分,皇子澈穿了一天的蟒袍,又在城门上站了半日,早已是汗流浃背。不住的眺望远方,就是不见护送质子的队伍,左齐见他时不时舔着嘴唇,便从腰间卸下水囊递于他:“先喝口水吧,想是一时半会儿也等不来。”   皇子澈接过水壶,仰头喝了几口,颈口原本被领子遮挡住的伤痕立时暴露出来。这伤口明显是不久前留下的,昨个儿他一夜未归,只听锦儿说是找国主商讨什么事去了,至于究竟发生了什么,他只字未提。   “你脖子上的伤是怎么回事?”左齐问。   只见他连忙整了整领口,将伤口掩住,故作轻松道:“没事,就是早上被树枝划了一下,不碍事的。”   朝夕相处的三年,左齐又怎会不知道他有事瞒着自己,只是他不愿说,即是再问也问不出什么。他道:“上过药没有,我看这伤口还挺深的。”   “一点小伤,没必要。”   昨夜,国主不仅在他以死相胁下答应更改质子人选,并应允了另一桩事,而这桩事必须待一切尘埃落定后才能让他知晓。然而他却忽略了一件事,宫内上下都在为质子的人选议论纷纷,左齐又怎可能不知?   约莫又等了有半个时辰,天色已黑了下来,城楼上十几名守卫纷纷点起火把,火把之间相隔一丈,张牙舞爪的火焰的将周围照得通红,并将夜衬得更深了。   忽然,有一士兵跑上城楼来,气喘吁吁的行至两人身后,单膝跪地道:“启禀殿下,朔国有人来报,说是护送九王爷的人马已行至一里外,不出一刻便能到达。”   闻言,皇子澈立时眯起双眼向远方望去,似真有密密麻麻的一队人马正朝这个方向行来。快等了一日,终于将人盼到了,心中不由大喜,他转身同那名士兵道:“你快驾马回宫禀告父皇,就说九皇叔到了。”   “小的遵命。”士兵说罢便三步并作两步的下了城楼。   朔国的人马越行越进,皇子澈同左齐早已下了城楼,身后尾随的百名士兵分成两列,两人则立于城门中央。于此同时国主的銮驾也已到达,左右亦有数百名禁军拥护,人马行过之处,掀起一阵不小的尘土。   这是皇子澈第一次见到九王爷,几十束火把将城门四周照得灯火通明,摇曳的火焰使得众人脸上的表情都看不真切,噤若寒蝉的士兵们,目光殷切的众朝臣与国主,还有终于回归故土的九王爷千域。   九王爷千域八岁便去了朔国,正是现任国主千麒继位那年,距今已有二十三载。   国主缓步迎上前去,那一头的九王爷亦缓缓走来,相隔二十余载,两人皆不再是记忆中模样。千域跪地而拜,道了句:“皇兄,臣弟回来了……”   一句“我回来了”喊出他多年来的渴望,这个中酸楚从来就无人能道。他是对着他的皇兄,对着这坚固冰冷的洛河城楼,对着眼前这一张张早已变化了的人面,对着他膝下的渠国国土而说的,他,曾经的九皇子千域……终于回来了。   千麒屈膝将人扶起,眼前这位相貌俊朗的青年已是泪流满面,此时,他却说不出一个字来,只能频频点头回应。   左季昀于一旁等待了片刻,本不想打扰这久别重逢的时刻,可这城门口也不是叙旧的地方,再者说一干人还在宫中等着为九王爷接风,再耽误总归是不好,便上前同还沉浸在重逢之喜中的两人道:“陛下,王爷,众人还都等着呢!”   国主回过神来,连忙将眼角的泪拭去,并同千域道:“九弟,咱们回去。”   九王爷与国主同乘一銮,这莫大的殊荣历年来也只有皇子澈曾有过,多年未见,兄弟两人有太多话要说,这一路上,千域问得最多的便是兄长们可还安好,母妃们可还安好,然而这些年自己受过的委屈只字不提。   接风筵设于轩凌殿外,只见四周灯火通明,烛火摇曳,一层层镀着金边的纱帐将宫殿前后装点得更加华贵逼人。数百列坐席围成一偌大的方阵,中央高台之上,数十名宫中舞伎矫若游龙,羽衣翩跹,台下四周忙碌着的都是芳华正茂的婢女,待卫们举着火把严密防守,愣是将这春寒料峭的夜吵嚷出几分暖意。   席间坐着文武百官与后宫有品阶的妃嫔与国母,众公主携着皇子惔,左季昀、叶一表与祁明为众臣之首,自然坐在最靠近主位的地方,皇子澈与九王爷落座在两侧,身旁亦有公公钱海伺候着。而那位已在渠国待了一月的朔国使者,这下也终于等到了自家的主子,便是前来此任交换的质子——朔国长皇子穆巳辰。   穆巳辰今年只有七岁,初入渠国,又赶上这番大场面,虽是龙子凤孙也不免显得有生怯。朔国使者似也不把这位年幼的皇子放在心上,一心只同护送质子的那位将领叙旧,竟将穆巳辰扔在一旁。想必知他是个弃子,于己没有丝毫威胁才敢这般不分尊卑的。   许是因为与自己有着相同的宿命,对于这位远道而来的朔国质子,皇子澈心中生出几分怜悯,这便时刻注意着。此时他如同一只迷路的雏鸟般无人问津,神情茫然无措,他心生不忍,便离了席朝他走去。   皇子澈径自坐了下来,同他道:“赶了许久的路,这会儿该饿了吧,怎么也不见你吃些东西,可是不合口味?”   眼前的人正微微笑着,模样也生得好看,穆巳辰被冷落许久,朔国的人都不屑理他,可这人却是这般温和,直直将他的戒心抹去。不忙着回答便开口问道:“你是谁?”   皇子澈莞尔一笑,随即道:“我是渠国的长皇子,千澈。”   少年眼珠一转,稚声稚气道:“我知道你,父皇曾同我说过,我此次前来便是同你交换的,对吧?”   这话不免引起了皇子澈的好奇,便问道:“哦……,你父皇竟知道我,那他可还说过些什么?”   穆巳辰点点头:“父皇说你是个爱哭鬼。”   “……”   皇子澈尴尬的笑了笑,不想自己这爱哭的名声都传去了几千里之外的朔国,丢的岂止是他一人的颜面。思及此处,心中不免有些自责,怕是因了他一人,连着英明的父皇都要被人笑话。   本想再同穆巳辰说几句,不料乐声舞声、觥筹交错之声戛然而止。抬眼望去,高台上的舞伎们已纷纷往下退,国主提着龙袍由公公钱海搀扶着走上高台,众人皆屏息凝神,等着国主的下个动作。   待他站定,又俯视过身下四周后,这才缓缓道:“诸位,今夜大宴不止是为二皇子满月而设,也是为朕的九皇弟接风而设。为延续渠朔两国的百年修好,他以质子的身份独自一人不远千里去到朔国,这一去便是二十三载。今日,他完成使命终才归得旧土,而朕……自登基以来,拱手垂裳二十余载,无为而治,实在有愧天下万民……”   言及于此,台下千余人皆屈膝而跪。   国主又道:“此次朔国主动将九皇弟送回,并携同其长子一道而来,延续修好之意再是明确不过。百年来,列代先祖为使两国永世交好,互换质子一事已成历代不变制度,朕与众爱卿再三商讨,已决定此任质子人选。”言罢,便扭头去看钱海。   钱海已在一旁等候多时,见时机已到,便立时掏出袖中那卷昨夜重拟的圣旨。他站起身来,将卷轴拉开,停顿片刻,这才道:“长皇子千澈,前来领旨” 第26章 第二十六章   万籁俱寂之中,左齐只觉有一道惊雷凭空落地,直直震得他动弹不得,他惊惧的将脸抬起,开始寻找皇子澈的身影。众人皆低头跪着,而那个正越过人群往高台走去的颀长身影,不是皇子澈又是谁,然而为何他脸上的表情是那般淡然?左齐不禁狠狠的皱紧了眉头,眸间骤然升起灼热的火焰。   他早该知道的,昨夜皇子澈未归,还有他脖颈间的伤,怕也是为了这个吧!   “国主有旨,命长皇子千澈,于三日后以质子身份前往朔国,特遣待女十二,护卫五十随行前往,特赐神草、灵芝各十株,龙涎香十枚,貂皮五张……”   左齐只认真听到圣旨的前半部分,随行的只有五十护卫,那他呢?他的名字又在哪儿?   钱海将旨念毕,皇子澈叩头领旨。待他接过圣旨走下台时,第一个拥上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其母娴妃。平日仪态万千温柔端庄的娴妃,此刻却如同失控的民妇般,哭喊着拽住儿子的衣袍。在此之前她同其它人一样,都以为质子的人选不可能是她的澈儿,也不能是她的澈儿,陛下有多宠爱皇子澈所有人都是看在眼里的。今日结果不止出乎她一人意料,更是出乎所有人意料,十五年来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皇子澈,如何能被一个才出生一月的婴儿比下去?   娴妃哭着道:“澈儿,你告诉母妃,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   皇子澈被盛哀之下的娴妃晃得有些晕眩,他一言不发的沉默着,并死死拽住手中的那道圣旨,心中的痛楚又岂会比眼前的娴妃来得少?他想同平常那般毫无顾忌的放声哭泣,这样众人便会想方设法的哄他安抚他,然而三日后,他便要离这些自出生以来便宠爱着他的亲人远去,届时还有谁在?而他又有什么理由不逼迫自己坚强?   娴妃松开儿子的衣袖,直奔国主而去,她跪趴在地上,将头磕得‘咚咚’作响,一时半刻竟连话都说不清楚。钱海前去搀扶却被她狠狠推开,千麒于心不忍,便蹲下身去,轻声道:“别这样。”   娴妃不住摇晃着头,将一头齐整青丝弄得凌乱不堪,她嘶哑着声道:“臣妾求你了,不要送走澈儿,他可是我的命啊……”   “朕……也不想。”千麒轻叹一声,随即又同一旁的两名侍女道:“你们两个,即刻送娘娘回宫,不得有误。”说罢起身,将衣摆从娴妃的手中用力拽了出来,接着便头也不回的走了。   而另一头,急欲去问个究竟的左齐被左季昀一把拉住,几番挣脱不得。左季昀摇了摇头,同他道:“你随我回府去,今后不用再去太子殿。”   “不行,我要去问个明白。”   左季昀微怒道:“都已明旨宣达过了,还有什么可问的,我且明白告诉你,今日之事都是由太子一手促成,不让你随行也是他的意思,若是再固执,莫怪为父命人将你押回去。”   左齐欲再反抗,却被一旁突然冲过来的待卫围住,饶是他有一身好武艺在这些千里挑一的禁军面前也只是负隅顽抗,不出几下便被死死制住。左季昀一声令下,四名禁军缚住其手脚竟将左齐打横抬起,并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之中往宫外走去。   夜阑更深,轩凌殿前掌了许久的灯渐次灭了下去,喧闹的筵席此时只剩收拾残局的奴才,一堆堆的残羹败酒,一列列清冷的坐席,萧索而凌乱。在一处无人注意的角落里,皇子澈斜卧在座椅上,小指勾住一盏饮空的酒壶,他微仰着头,几滴清洌的酒落入口中。   穆巳辰自散席后便跟着他,见他喝空了好几盏酒,眼里似无旁人般,时而痴痴的笑上一阵,时而低头不语。他拉了拉他的衣袖,问道:“你可是不开心?”   皇子澈道:“谁说的,不开心喝这么多酒作甚?”   “你这明明是借酒浇愁。”   “哈哈哈……哈哈咳……咳咳。”笑着笑着,他又猛烈的咳嗽起来,直将一张脸咳得通红也未能缓解,他道:“我啊……咳咳,你还小,懂什么借酒浇愁。”   以前他也不懂,可今夜,他懂了。   有人喜欢喝酒,只因沉迷酒醉后介于清醒与朦胧间的那种感觉;有人喜欢喝酒;只因好那或清洌甘醇或呛人心脾的滋味;有人喜欢喝酒,只因想要一醉方休求一夜好梦;这世间千千万万的人,皆都有求于它。而今夜的皇子澈,不是以上任何一种,只因那酒经由口舌落入肚中时会滑过他那小小的方寸之地,这骤然而生的烧灼之感,似能将一切的不舍与决绝燃为灰烬。   “痛快,真是痛快,哈哈哈……哈哈”凌轩殿外的上空,久久回荡着他的笑声。   笑得悲凉,笑得凄惘,笑得撕心裂肺,笑到泪水都落了下来。 第27章 第二十七章   余下的三日过得很快,快到皇子澈不及同宫中所有人一一道别,快到他还在为要带走哪些东西而犹豫不决,快到等不来园中那株他与左齐一同种下的茶树开花。临行前一夜,他秉烛伏案写下一封简短的书信,宣纸被一滴小小的墨渍污染他给撕了,写错一个字他给撕了,写得不够端正他也给撕了,只是那么几句话足足浪费了好几十页纸。待天快天明,那封信总算写好了,塞入信封当中并在上面落款——阿齐亲启。   出行的时辰定在辰时,锦儿一早便过来伺候皇子澈梳洗更衣。她也在随行队伍之中,好在家中早已没有亲人,离别之言无从诉起,倒也省去许多不必要的麻烦。今日她换下了婢女装束,打扮得平常朴素,虽不再是二八妙龄,却也是个标致的可人儿。她将一生中最美好的年华都献给了这座宫殿,饶是今后也依旧是笼中之鸟,既是从未有过自由,去哪又不是一样呢?   “殿下,见你这副模样怕是一夜未睡吧?”锦儿一面问着,一面娴熟的为他系上镶嵌着红宝石的衣绦。遂又扯了扯他的衣摆,前后摆弄了好一阵,这才让皇子澈坐好,又从妆奁中拿出一柄木梳。   “嗯。”他任由着锦儿摆弄,一夜未睡使他神智有些混沌。   皇子澈的头发保养得很好,没费多大功夫便已被梳直捋顺,锦儿为他盘着发髻,道:“锦儿也是一夜未睡,想着不定能再回来,便在院中溜达了好一阵。都说草木无情,可我却觉得它们知我要走了便都来拉扯我,昨夜好好的一条裙子,愣是被树枝扯成了破布。”   他仍旧闭着眼,不作任何回应。   又过了一会儿,锦儿终于为他穿戴整齐,便同他道:“殿下,早膳已经备好了,都是你最爱吃的。”   “我还不饿。”几日来他都未好好吃过饭,人也瘦了一圈,锦儿从小看看他长大,又何曾见过他这样。   “锦儿知道殿下没什么胃口,可这也算是最后一次在太子殿用膳,不管怎样也要吃点。再说这都是娘娘一早命人特意送来的,莫辜负了她一番心意。”   想起其母娴妃,这几日来都是以泪洗面,他缓缓舒了口气,道:“知道了,我这就过去。”   皇子澈用过早膳,接着便在五十名护卫与十二名婢女的陪同下出了皇宫,一干人马于辰时朝城门行去。   自出了宫门后,只见一路上观者云集,人声鼎沸,看样子这洛河城的百姓几乎是倾巢而出,他们皆是为皇子澈送行而来。像是早有人预料到会是这个阵仗,为此特意调派出二千名禁军,将百姓们隔离在道旁,皇子澈的送行队伍这才未受阻碍的向前行去。   与此同时,国主早已携文武百官到了城楼前,此地也是毂击肩摩,冠盖如云。皇子澈行至城楼前便跳下马去,立时跪地行礼。   千麒走下銮驾将他扶起,父子两人四目相对,皆是一言不发。城门外朔国的使者与护送队伍已等候多时,谁都知这出行的时辰不能耽误,早已派人过来催促过多次。   皇子澈后退一步,伏地而拜,三个响头落地有声。这最后一拜他未将头抬起,以面朝地道:“儿臣此去不知何时能归,还望父皇多多保重,若在生之年可有幸归来,儿臣定再承欢膝下,以尽孝道。”   国主喃喃念了声:“澈儿……”一旁扶着的钱海只觉自己的手臂快被捏碎。   皇子澈起身,往回再看一眼这生活了十几年的洛河城,最后在众人的目光下向城门外行去。身后随行队伍鱼贯而出,将平坦宽阔的道路踏得尘土飞扬,这尘土使得留在原地的众人泪眼婆娑。他一步步往前走,身后的送别之言都犹如催泪剂,他强忍着不让自己回过身去,几乎要将嘴唇咬出血来。   出了城门,朔国使者立时便迎了上来,堆笑得同皇子澈道:“现在日头正大得很,殿下还是去马车内坐着吧,若是一会觉得闷了,再出来骑马舒动舒动筋骨。”   皇子澈不去看他,也不作答,这使者倒是想得周全,想必是知道自己此刻极需一个隐蔽的地方发泄,这才主动让他登车的吧!   他同一旁的锦儿道:“锦儿,你同我一道上去。”   车内,两人相对而坐,皇子澈拉开帘子望向车外。就在不远处,城楼下的人还在那儿站着,随着队伍不断向前行近,那些人面也越发显得模糊起来。他又将头探了出去,欲使自己看得更清些,可一切都是无济于事,再也分不清这些人里谁是谁。   锦儿坐了过来,伸手去抚他的发髻,皇子澈先是一怔,随即便转过身来一把将她抱住。锦儿轻抚着他的背,柔声道:“你想哭便哭吧……”   他这才得以全然沉浸在自己的悲切之中,这一生落过的所有泪,都不及此次来得迅猛。泪水如泉涌般溢了出来,一滴滴掉入锦儿的脖颈之中,全都是烙人的滚烫。她也被感染了,只觉眼眶越来越热,一张嘴欲说几句安慰的话,冒出的却是呜咽之声。   两人就这么抱着,也不知哭了多久,只觉得嗓子都要撕裂开来。锦儿轻轻将他推开,并掏出帕子给自己抹了抹脸,勉强挤出一个微笑来,这才道:“我都哭不动了,你呢?口渴不渴,我去弄点水来。”   他早已哭得一脸狼藉,锦儿的一张俏脸也好不到哪儿去,这会又笑着不免看上去有些滑稽。发泄完后,他觉得又饿又渴,便道:“顺道再弄些吃的,我饿了。”   锦儿打趣道:“遵命,我的殿下。”道罢便掀开帘子,让同行的侍女取吃的去了。   两人赏着帘外的景致,不久便将自己喂饱灌足。锦儿自入宫后便再未出过高墙,一路上免不了要感叹几句,她碎碎的絮叨他便心不在焉的听着,心里想着其它的事情,偶尔回应几句。马车一路颠簸,竟将他的瞌睡颠了出来。   打了个哈欠,皇子澈道:“我先睡上一会儿,你若是困了也在这车内睡吧,此番既出了宫,便再没那么多规矩,无人会怪罪于你。”   即便是在宫里,私下里她也时常不分尊卑,哪里又用得着他来提醒。锦儿莞尔一笑,同他道:“是是是,我的好弟弟。”   渠国国土之广,若是昼行夜歇的走,也需花上十日才能越过渠国边城——晋旸,若要走到朔国,至少也要花费一月的时间。想是朔国的使者不急着回国,他在最前头不紧不慢的驱着马,身后几百人的队伍排列有序,皆是以正常的步伐走着。   马车内很是宽敞,坐垫也柔软得很,皇子澈与锦儿各占一头,都是曲着身子睡了一路。两人昨日一 夜未眠这会儿自然睡得香,若不是马车突然停下,这一觉估计要睡到入夜。   最先醒的是锦儿,见马车停了便掀帘去看,此时已是日暮时分,帘外晚霞似火,直将半边天烧得通红。挥手招来一旁的待女,问道:“好好的怎么停了下来?”   那侍女道:“好像是有什么人跟了过来,怕是意图不轨的,侍卫们正拦着呢!”   皇子澈这时也醒了,听见了刚才的对话,便起身将头探了出去,道:“你过去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儿。”   “是,殿下。”那侍女说完便小跑着去了。   不消一会儿功夫,那侍女便回来了,喘着气道:“殿下,是……是左齐公子,来了……”   闻言他浑身一颤,也就一刹那的功夫便跳下了马车,侍卫们见他冲了出来便急忙拦下,道:“殿下,还不知前面来者何人……”   “都给我让开。”皇子澈一声大喝,吓得几名侍卫立时将手收了回来,不敢再拦,便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离开。   待他跑到最后方,只见几十名侍卫手持长矛,已将一人一马围了起来。那人此时还坐在马上,发丝凌乱,衣袍上沾了不少尘土。他身下的赤兔马亦好不到哪儿去,马的鼻翼处泛着白沫,一看便知是狂奔了许久。   左齐一来便表明了自己的身份,这些人不仅不通报而且还再三阻挠,急得他差点要同这些人拼命。正在僵持着忽闻见一声大吼,那人道:“你们统统给我退下。”侍卫们皆回首望去,见来人正是皇子澈,立时便将长矛收了,并纷纷退让开来。   “阿澈……”左齐呢喃一声,随即便跳下马去,怎料脚刚一落地双腿便软了下来,身子还未站稳整个人便跌落在地。 第28章 第二十八章   皇子澈猛的跑上前去欲将人拉起,尝试了好几次,可左齐就是站不起来。他心里虽急,却不想他为何会站不起来,只想他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便问:“你怎么来了?”   左齐道:“先别忙着问,扶我去个能说话的地方,一会儿告诉你。”   好不容易将人扶了起来,皇子澈这又转过身去,半蹲着身子道:“你这样也走不了,你上来,我背你过去。”   “这怎么行……”   他将话打断,斩钉截铁道:“别废话,快上来。”   左齐愣了愣,最后还是咬着牙攀了他的后背。   这时,朔国使也闻讯赶了过来,见皇子澈正背着一个来路不明的人,忙问道:“殿下,这人是?”   皇子澈目不斜视的往马车的方向走,并道:“这是我原先的伴读,特意赶来为我送行的,暂且让我同他交待几句,你先命大伙原地休整片刻,交待完我自会通知你。”   穆子段略一沉吟,随即道:“也好,大家走了大半日想必也累了,正好让他们吃些东西,用过夜食再赶路也不迟。”   “嗯。”皇子澈将背上的人往上提了提,又继续往前走。   晚霞余晖下,两人的影子紧密的交叠在一起,众人纷纷侧目望去,并在心底猜测皇子澈背着的究竟是何许人也,竟能让养尊处优的皇子这般纡尊降贵的背着他,想是他们将猜破脑袋也猜不出这人只不过是区区伴读。当然也有人会往其它的方向去想,如果是那种关系,这么看来便也不足为奇。   总之这一路上是议论纷纷,众人垂首贴耳神色怪异,即便听不清他们在讲什么也不难猜出其内容。可这两人却无多余的心思去介怀这些,各有所思,心底的千言万语一时之间又不知如何开口,竟就这么平白的沉默了一路。   锦儿见人是被背着回来的,也由不得再去细想,忙着上前去帮扶着将左齐安置在马车上。待左齐坐好后又急忙去查探他的伤势,浑身上下瞅了个遍,可就是看不出是哪儿受伤,不由好奇道:“也没见伤到哪儿,怎么连路都不能走了?”   左齐道:“你先别急,我还有些事未讲清楚。”遂又扭过头去看皇子澈,同他道:“阿澈,我这次来并不是为你送行,陛下已允我一同与你前往朔国。”说罢便去掏袖中那一纸圣旨。   他惊诧的看着他,一脸不可思议状,遂又接过圣旨缓缓读来,半晌他张了张嘴:“你……”   左齐神色微怒的瞪着他,道:“这次你休想再偷偷将我留下。”   他立时红着眼道:“谁要你跟来的,你不好好的待在洛河城,跟着我去朔国作甚?简直是愚蠢至极,愚蠢至极……”道罢,便抬起袖子去擦脸,这已经是他今日第二次哭了。   左齐伸出手去,将他拉得近些,见他扭过头去不看自己,不禁轻叹一气,柔着声道:“别哭了。”   锦儿在一旁掩嘴偷笑,不曾想离了皇宫离了洛河城还能见到这番场景。只不过……今日的皇子澈不同往日那么好哄,执拗的不睬他人,也不肯停下来,愣是又将眼睛给哭肿了。   锦儿道:“我看你俩都不怎么聪明,都巴巴的将自个儿往朔国送,阿齐你不要命的跟过来,知道的人说你重情重义,不知道的还要以为你千里追夫哩!”   话音刚落,左齐双颊立时泛起一阵红晕,好在天色已暗没被人看了去,他正色道:“莫胡言乱语,你若无事可干,就过来为我看看膝盖,在父亲房前跪了两夜,我觉着这腿都快不是自个儿的了。”说罢,便去撩自己的裤子。   皇子澈止住抽泣看了过去,只见他膝盖已呈深紫色,连着整条腿都肿得老高,他只轻轻碰了碰那里,左齐便疼得倒抽凉气,带着这触目惊心的伤,他又是怎么骑马赶来的?   “什么事就只知道跪,你难道就不会以死相胁?要么自挂东南枝,要么架刀于颈前,我就不信舅舅能眼睁睁看着你自尽,你这不是愚蠢又是什么?” 何止是心疼,若早知他会这么执拗,最初就不该让父皇生生将他留下。明明是想护他周全的,却害他受这份罪。   左齐意味深长的看着他:“原来……你脖子上的伤就是这么来的。”   因一时情急而说漏嘴的皇子澈,此刻恨不得找个缝钻进去。   穆子段不知何时来到马车前,许是等得有些不耐烦了,便道:“殿下,前方不远处便是驿战,此时已快入夜,冒着夜色行进总归不好,在下觉得可否先将人马安顿好?”   皇子澈看了看外面的天色,道:“那照你的意思办吧!”   使者欲转身集结众人继续赶路,皇子澈却将他留住,将手搭在左齐肩上,同他道:“他并非是来送行的,父皇已命他与我一同前往,有圣书为凭,穆大人可要过目?”   穆子段望了一眼左齐,这人虽不在预期的随行队列当中,可皇子澈若执意要多带一人,就是没那道圣旨,他区区一个使者又能多说什么。他摆摆手,并未接过去:“既是陛下安排的,理应一同前往,我这便去将人集结好,稍刻就能动身了。”   皇子澈道:“你去吧。”   队伍不多会儿便又开始朝前进发,锦儿掀起车帘朝一旁驾马的护卫统领道:“呆子,去后面那辆装随行包裹的马车里为我找样东西来。”   “什么东西?”那人道。   “就一翠色的玉瓶,里面装着活血化瘀膏,放在最小的那个檀木盒子里。”   “我这就去。”话音刚落,那人便一勒缰绳,立时打马而返。   这人叫刘骋,之前是太子殿的侍卫长,因此次随同去朔国才临时被封的护卫统领。他比锦儿年长一岁,被她叫做呆子已有七年之久。说起他为何会被锦儿唤作呆子,还要从皇子澈八岁那年说起。   皇子澈因爱兔惨死而大哭不止,左季昀出了将人活埋的主意,那日铲土的两人之中就有这刘骋,而锦儿也是因为这事儿才牢牢记住此人。当时在场的都知这是国主与上大夫在做戏,也就只有这呆子当了真,险些真要将锦儿给活埋了。锦儿被救下后,头都来不及梳便去质问他,说自个儿平日与他无冤无仇,怎能下如此歹手。   刘骋这人心性憨厚,上面吩咐什么他都照办,当差以来一直都是兢兢业业,可他脑瓜子也愚笨,从来就不知看脸色行事,这样的一个人,哪里又看得出来当日上演的是这样一出,只管闷头办差又怎知怜香惜玉。   刘骋嘴也笨,被人劈头盖脸骂了一通却还不知自己错在哪儿,直将锦儿气得原地跳脚。这样一块敲不动戳不穿的木头,不是呆子又是什么?   此时驾马而去的身影矫健灵活风姿潇洒,一点不似平日的呆板木讷。锦儿的视线追出去老远,不由得望出了神。   皇子澈见她这般神情,便打趣道:“都说少女才怀春,锦儿你这都多大了,怎么还痴痴盯着男人看。要是喜欢就去告诉人家,何必时刻逮着机会就去欺负,你再这么下去就是再老实的人也会被吓跑的。”   锦儿将头扭过来,杏眼一瞪:“你哪只眼见我中意他了,就这么块呆木头,眼瞎才会看上他。”   左齐插话道:“阿澈,可还记得你之前养过的那只红嘴雁?”   “自然记得。”   “它死的时候浑身都是软的,只有那张嘴还是硬的,我倒觉得这还挺像某个人的。”道罢便拿眼去瞟锦儿。   皇子澈先是一愣,随即就明白过来这话中的意思,立时笑着道:“像得很,像得很……”   “好啊你个阿齐,竟敢捉弄你姐姐,看我今天非要挠得你向我求饶不可。”说完便撸起袖管,娇笑着去挠他痒。   马车里的三人立时笑作一团,左齐躲避着一直往皇子澈身上靠,实在笑得没了气力,索性钻进了那人的怀里。皇子澈将他护在身后,又伸手去挡锦儿,场面顿时乱作一团。   这时刘聘已将药取回,他敲了敲车壁,同里的人道:“药拿来了。”锦儿立时将手收回,理了理发髻,这才去掀车帘。   马车摇摇晃晃的也不好上药,锦儿让左齐将膝盖搁在皇子澈的大腿上,并让他好生固定住,免得一会将他弄疼了。左齐这时还在犹豫之中,只见皇子澈一把将他的小腿揽到自己身上,并让他别乱动。   待药上好,队伍也已行至驿站,早几日便接到公文的驿站长,见到纷沓而至的人马便急急忙的提袍前来迎接。皇子澈从容的下了马车,神情与方才判若两人,锦儿见他一本正经,不觉有些想笑。   驿站长跪地而拜,道:“小臣恭迎太子殿下。”   皇子澈道:“无需多礼,请起。”   驿站长起身,侧身而立:“今日殿下车马劳顿,想必已经乏了,小臣已命人备好热水,殿下稍刻便能沐浴宽衣。”   “有劳了。”   驿站长手里比划着‘请’的姿势,这才躬着腰在前头带路。   这儿自然是比不得皇宫,小小的驿站容不下那么多人,随行队伍中除去几个稍有身份的,其余都要十几号人挤一个房间。房间内自然是没有床的,只有用几块木板拼成的大通铺,众人头朝外脚朝里睡着,少不了要有几个打鼾磨牙的。   皇子澈住的自然是站内最好的房间,自个儿沐浴完毕又命人换上干净的水,左齐就在他的房间里洗漱沐浴,身上奔袭了一日而沾上的尘土,直将水搅得浑浊不清。锦儿在一旁侍候着,为他拿上干净的衣物,待他洗好起身时才退了下去。   白天出了一整日太阳,夜里倒也不觉得凉,两人散着半湿的头发坐在窗台前,正迎风赏着月。皇子澈单手托腮,几楼青丝半遮着眉眼,他神情茫然的望着窗外陌生的景致,恍如在梦中。   “在想什么?”左齐问。   他将眼神收了回来,斜靠在椅背上,慵懒的唤道:“阿齐……”   “……”   “幸好……你来了。”   左齐挑了挑眉,勾起唇角:“幸好……我跟来了。”两人相视一笑,而后又齐齐将脸扭向窗外。星朗月明夜,明日想必又会是个晴天吧! 第29章 第二十九章   护送质子的队伍一行便是好几千里,也不知穆子段是怎么想的,一路高举朔国旗帐,招摇过市,似半点不怕有人会前来行刺。各国国主也好,各城城主也好,见此旗幡皆以礼而侍,无需多言,即刻便将城门开了放人入城。   沿途经过几个边缘小国,队伍不论行至何处,只需拿出渠国国主亲写的公文,众国主均以上宾款待,就怕稍有怠慢便会招致渠朔两国的发难。甚至有些想借机拉拢的,不仅献上价值不菲金银玉器,还欲献上自己的女儿……怎料皇子澈一概拒收,逼得他不敢再住下去,只得急急上路。   穆子段去时花了一个半月,来时也花了一个半月。这一来一回,已是春去夏至,在渠国本是盛夏之季,早该换上轻薄的夏衣,可皇子澈他们身上的衣服却越穿越厚,终于到了朔国,只见冰天雪地,四处一片素白,鹅毛般的大雪还仍旧在下。   远到而来的渠国人少有见过如此景象的,即是见过雪,也未必见过下得有这般壮阔的。穆子段在此之前便已说过,朔国与渠国天隔一方,一个在南面一个在北面气候自然不同。在朔国一年内有一半的时间都是冬天,而余下的时间也未必见得有多暖和,在这儿,是不分四季的。   队伍终于抵达了朔国都城——渭陵,驻足在原地,望着这座高有三丈的都城座立在皑皑白雪之中,显得蔚为壮观,而这城楼竟比洛河城的城墙还要高上一些。众人自思,这两国鼎立早已是不争的事实,怪不得那般强盛的渠国国主会畏惧他们,竟生生将自己最疼爱的长子做为质子送入他国,如此看来,倒是渠国受制于朔国了。   裹着厚厚的裘衣总显得有些累赘,皇子澈静坐在马车之中,神情有些茫然。他看着城楼上方的‘渭陵’两字,心中百感交集,城里面是什么模样,今后会是什么样,而他又将在这里停留多久,这一切都不得而知。他的故乡距此地相隔几千里,已是天各一方,两月前初离洛河城之时,总觉得足下有一根看不见的绳索在拉扯自己,越行得远这牵扯感也随之加重,而此时他的双足已像是被灌了铅般。   他想不到的又何止这些,在这座光看着就让人觉得颤栗的冰冷城池里,在这座高有三丈的城墙之中,皇子澈度过了人生中最为绝望的四年。在这四年之中,充斥着寒冷与饥饿,屈辱与疼痛,他眼睁睁看着那些从小陪伴在身旁的人一个个离自己而去,却又无力阻止。看着他们在自己面前受尽折磨,自己却连一滴泪都不能掉。   而这些,便都是后话了。   朔国国主并未出城迎接,只派人来告知穆子段,让他只领着质子入宫,而随行的其它人暂且安置在宫外的一座宅子里。   左齐执意要跟去却还是被拦下了,皇子澈同他道:“初来乍到,不可不知礼数,你先同他们一起过去,待国主召见完我立时就去找你。放心,怎么说我也是渠国的皇长子,就算有意刁难也不会拿我怎样的。”   左齐这才做罢,忐忑不安的跟着众人走了。   早在渠国时便听穆巳辰提起过这位君王,说是放眼整个朔国,怕都找不出一个比他父皇还要俊美的男子。皇子澈隔着一丈多的距离审视着这位青年君王,穆玄擎比他想象中要年轻许多,至多也就二十五六的年纪。脸部线条利落而硬朗,眼睛如鸷鸟一般锐利,高耸鼻翼下是一双淡溥的嘴唇,加之过于白皙的肤色,使他看过去有些冰冷。   皇子澈双膝跪地道:“渠国皇子千澈,见过陛下。”   穆玄擎双眼微抬,嘴角勾起一抹冷淡的笑意。   “贵卿此番远到而来,朕本该亲自远迎,只是手中琐事繁多一时抽不开身,卿可会怪朕失礼?”   此地是他平日处理公务的内殿,除去领他来的穆子段,殿中就只剩下两名侍女与一位公公。   “千澈不敢。”皇子澈依旧跪着,他心中冷笑道:半天不让自己起身,这人分明就是要给自己一个马威,抽不开身?如此冠冕堂皇的借口他也能说得出口,当自己是三岁小儿嘛!   穆玄擎当然听出他话里带着的不忿之气,略带玩味道:“哦……若朕让你敢呢?”   “……”皇子澈不作答,只是直着身子看他。   皇子澈终究是少年心性,加之他在渠国时习惯被人捧着宠着,此时受了委屈自然不可能不在意。穆玄擎刁难之意再是明确不过,若他一直受着倒不像是皇子澈了。   穆玄擎随即便大笑起来,一双眼却依旧冰冷。这笑声令皇子澈不寒而栗,他完全猜不出这人心中在想什么。   “也罢,这往后的日子还长得很,今日朕便先放过你。”说完便扭头同身旁的公公道:“朕记得琦嫔自缢有好一阵子的,阑央宫此时可还空着?”   公公道:“回陛下的话,还空着呢!可还记得前些日子,陛下让安嫔移去阑央宫住,她直道那里闹鬼死活都不愿去,这不还没来得及好好收拾,都空了有三四个月了。”   穆玄擎又看向皇子澈:“朕惭愧,想来这宫中也没多余的院子,可否先委屈爱卿一阵,等有了更好的去处再安排如何?”   皇子澈自思,这穆玄擎倒是会折辱人,竟将自己安排在后宫内,还是刚过世不久的妃嫔住所,他就不信这偌大的皇宫就找不出一间闲置的院子。可他既是有意为之,自己又能奈他何,自踏入这高墙之中,便知已是身不由己,穆玄擎为刀俎,他为鱼肉,只能任其宰割。   “陛下安排便是,千澈住哪里都是一样,只不过……与我一道而来的六十三名随身侍从,可是同我一起?”   穆玄擎道:“自然不能全带进宫来,必竟阑央宫也不大,况且宫里也不缺几个能侍奉你的奴才,你且留几名使得顺手的,其它的人朕自会妥当安排,你何时返回渠国,朕便何时将人还与你。”   他重重舒了口气,幸好还能将左齐他们留在身旁,皇子澈道:“陛下一番好意,千澈自当照办。”   穆玄擎允许他可挑选六人,除去锦儿、左齐与刘聘,其它的人选便由锦儿决断。皇子澈将想法告知过穆子段后,便随着公公去了阑央宫。 第30章 第三十章   皇子澈一言不发的跟在公公身后,顺道打量这银装素裹的朔国宫廷,放眼望去不见半分绿意,置身其中,他纵是身披裘衣也觉得寒气逼人。来往的侍女太临们,忙碌之中也不忘偷偷打量这位远道而来的渠国质子,他果真如传言一般俊秀,面如冠玉、身形玉立,举手投足间都透着贵不可攀的皇族气息。只是……不知他是否也如传言的那般爱哭,这样的人哭起来又是什么模样,倒使他们好奇的很。   待他随着公公行至阑央宫,只见院内萧索清冷呈一片颓败之景。积雪无人清扫,青石桌椅横七竖八倒落在地,破旧的窗棱上没有一张完整的窗纸,那些破碎的纸片在寒风中瑟瑟抖动,时而落下一块来,落入积雪之中立时遁了踪迹。   就眼前这副景象哪里像是才空出来几个月,明明就是已经荒废多年的废弃院子。穆玄擎为唱这出好戏,可真是煞费苦心,不仅要事先与他人套好说辞,还要扯出一个不知存不存在的琦嫔。就算真有这么一个人,想必也已去逝多年,今日前来惊扰,也不知这亡灵可还停留在阑央宫中,思及此处,他不免又打了个冷颤。   那公公道:“殿下,这里便是阑央宫,穆大人已出宫领您要的人去了,想必半个时辰便能回来,殿下且在此处等着,我稍刻就命人过来打扫。”   皇子澈摆了摆手,道:“你去吧。”   待那人走后,皇子澈便在院外四下走动,一是想打量打量这不知要住多久的‘阑央宫’,二是消磨消磨等人的时间,那公公的动作倒也利索,不出一刻便将打扫的人领了过来,全是清一色的妙龄侍女。朔国崇尚白色,来的侍女皆也身着白衣,其中有一句年岁稍长的侍女,穿装打扮一看便知是领头之人,见她颐指气使的号令着众人,更是落实了皇子澈的猜测。   那人道:“你们几个去屋内,将那些个陈旧的物件全都拾掇出来,房梁上的十几条白绫利落的收了,莫让主子见了心惊……还有你们几个,将窗棱纸重新糊了,再将门前院内的灯阁换掉……动作都麻利点,这天寒雪冻的,莫让主子等急了。”   被使唤的侍女一刻也不赶停,立时手忙脚乱的行动起来,被遣去屋内的那两人却稍有迟疑,像是屋内有什么使他们惧怕的东西,皆露着戚戚之色。为首那人一声大喝:“都忤着做甚,还不都给我进去,我看你们都皮痒了是吧,再给我耽搁回去有你们好看的。”   两名待女这才你推我搡的走上前去,蹑手蹑脚的推了推门,想是年代久远这门也已坏得差不多,只轻轻一推,门便‘吱呀’的开了。   风雪是早就停了的,这时也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阵风,将足下的积雪席卷而起,细碎的雪沫翻卷着入了屋内,而未掌灯的大厅里十几条明晃晃的白绫正迎风摆动着。它们的身姿在雪光的映衬之更显醒目鲜活,这瘆人的景象不禁使人遐想起当日情景,吊死在白绫上的凄惨人面立时在脑中显现出来。   那两位待女四目相对,谁都不敢再往前踏一步,这时为首之人走上前去,扬手便给了她们一人一计响亮耳光,并怒道:“没出息的玩意儿,几根白绫就将你们吓成这样,都给我靠边站着,一会儿有你们好看的。”说罢便将头扭了过来,同另两名侍女道:“玉儿伶儿,你们两个过来。”   比起之前两个这玉儿伶儿倒是胆大的很,只见她们从容不迫的进了屋,并面无异色的将白绫一根根扯下……皇子澈虽爱哭,却是个不惧牛鬼蛇神的主儿,跟着她们一道进了屋,便又四处走动起来。   就眼前的这副破败模样,也不知要收拾到何年何月。穆玄擎倒是会折磨人,让他亲眼睹见眼前的一幕,其目的无非是想让他住得不安生,试想谁又会在死过人的屋子里过得舒坦,更何况还是一下死了十几个人的屋子。   院外杂乱的响动里又多出来几个脚步声,由远至近,将厚重的积雪踩的‘嘎吱’作响。皇子澈正欲出门查看来人是否是所等之人,这边脚还没来得及抬起,锦儿清脆的声音便传了过来,她正急促的喊着:“殿下,殿下……”   来人里,皇子澈亲点的三人一个不少,另外几个也是从小便在身旁服侍的。楠儿打小便进了宫,不仅精通养生之道,也略懂医术。护卫萧烈先前也是太子殿的侍卫,一直以来都是刘聘最得力的下属。至于英娘,早年是娴妃身旁最贴心的侍女,因心思细腻懂得照顾人,便被娴妃派去了太子殿侍候,这几人中就属她年长,已有三十余岁,众人都喊她姑姑。   皇子澈方才四处走动,衣袍上沾了些许尘土,这时锦儿迎了上,一面为他掸着身上灰尘一面小声道:“我刚一进来就觉得这里阴森逼仄,瞧这四处旧的,哪像是个能住人的地儿。殿下,咱们今后该不会就住这里吧!”   若是早两刻过来,锦儿说的怕还不止这些,知她这是在心疼自己的,便宽慰着道:“也没你说得这般不堪,收拾收拾倒也不差,这里虽比不得太子殿,住人还是可以的。今日寄人檐下,就莫再挑剔了。”   “可是……”她欲再开口,却在看到皇子澈略带安慰的表情后止了声,不禁意间触碰到他的手,竟是一阵冰凉,便又道:“看你这手凉的,可是觉得冷了?”   不等皇子澈答话,锦儿便同院内正忙着的一名侍女道:“你快去生个火盆过来,殿下千金之躯万不可冻着。”   锦儿身为侍女长,使唤别人是习惯了的,熟稔之人自然不会见怪,可她却忘了这不是渠国更不是她事无巨细都能过问的太子殿。只见为首那人缓缓走来,望着锦儿的眼神里带着些许不屑,她扭过脸去,同皇子澈道:“殿下若是有什么吩咐支会一声便是,我手下这些丫头不懂事也听不进旁人的话,有身份的倒还能使唤使唤,这没什么身份的……”说着便又看了锦儿一眼。   锦儿何曾受过此等待遇,立时被气得满脸通红,若不是皇子澈朝她使了个眼色,怕是要指着那人的破口大骂一通。   区区一个奴才尚且如此轻视他们,更何况这宫内其他身高位尊的人。皇子澈与余下六人都不再说话,神色凝重的立于院中,只等着一干人将屋子收拾妥当,再有什么不满也只能待他们走后再说。   必然是刻意的,来人连灰尘蛛网都未扫净,只简单收拾一下便走了。随后送来的东西也只是些日常所需的细软茶盏,连个样的摆件都没有,一向养尊处优的皇子澈倒未说什么,反倒是锦儿在一旁愤愤不平,骂了一会竟自个儿哭了起来。刘聘上前劝了几句,见她半天不理睬自己也只能做罢,只得傻傻呆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一早便进了宫,这半日来众人都是滴水未进。皇子澈站得累了便再顾不上其它,随意找了把椅子来坐,怎料刚摸到椅子扶手便染了满手的灰。看到椅子上自己留下的掌印,他立时便笑了起来,抬起手同左齐道:“阿齐,你看。”   众人憋闷了半日,皇子澈这无意的举动倒也惹笑了他们,一张张愁云惨淡的脸稍稍有了些神采。左齐摇了摇头,苦笑道:“你啊,这苦中作乐的本领倒是不浅。”   皇子澈道:“不然你叫我怎办,难不成让我学着锦儿痛哭一阵?既来之,则安之,往后的日子还长得很,现下就受不了了,接下来的日子可要怎么熬。”   这话自然也是说给众人听的,这时锦儿哭得差不多了,便起身打扫起屋子来,他先让刘聘与萧烈去院中取水,好将桌椅都擦擦。四周也不见有可用的,见角落里扔着方才扯下来的十几条白绫,也不知究竟是什么东西,便随手拿来当作抹布。皇子澈在一旁同左齐说了会儿话,便没去在意锦儿,随后见了她手里的抹布,险些脱口而出说那是吊死过人的白绫。   左齐见他神色异常,便问:“怎么了?”   皇子澈干笑两声:“没什么,没什么……”却再不愿去看锦儿。 第31章 第三十一章   这水也是得来不易,刘聘将湖面冰层凿开才取得水,两人最开始都没找到井在那儿,等往回走时才发现井就在假山旁,因被积雪盖着所以不显眼,遂又将水倒了换上井里干净的水。锦儿在盆里揉搓着抹布,不消一会儿十指便失了知觉,不仅井水刺骨,屋内也是寒意逼人。   刘聘见锦儿两手已冻得通红,这才反应过来,忙上前去将抹布夺了过来,同她道:“水太凉,你们女子禁不起冻,你和楠儿去扫地,桌椅我和萧烈来擦就是。”   锦儿也不再坚持,将沾着水的双手往刘聘衣袖上蹭,直将水分蹭干了才作罢。刘聘毫不在意,只一心忙自个儿的,这模样倒像是习以为常了。   见众人都忙着,左齐这时也闲不住了,随手拿了根扫帚便去扫房顶上的蛛网。锦儿见状立时将他制止住,夺过扫帚道:“这哪是你能干的活,要真没事干就和阿澈去院子里耍剑,这些事就交给我们这些做奴才的,等收拾好了你们再进来。”说完便轻轻推了左齐一把。   皇子澈起身,又将扫帚夺了过来,同她道:“这房梁如此高你要怎么上去?阿齐与我都会轻功,做这些事情易如反掌,反正我俩闲着也是闲着,力所能及的事情能做便做,哪里有那么多规矩。”   锦儿垂头叹了口气,道:“也罢,不拦你就是,可你们也得当心些,莫摔着了。”   “就放心吧,你信不过我难道还信不过阿齐吗?我若摔下来阿齐肯定能接住我。”便又去看左齐,道:“阿齐,你说是不是?”   左齐只看了他一眼,却未接话。   穆玄擎并未再派人过不,不知是忘了还是旨意未传达到,总之现下一切事务都是这几人亲力亲为。英娘趁着他们清扫屋子时去膳房准备午食,膳房也是许久未用过,便又是一阵清灰扫垢,忙前忙后早已将时辰耽搁掉,只能随意弄几样吃的。   桌上只摆了两副碗筷,不用说自然是让主子们先用。英娘唤皇子澈与左齐过来用膳,两人都是饿极了,闻声便从房梁上跳了下来。   锦儿端来一盆清水,对着两人道:“看你俩身上脏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从泥里滚了一通呢,赶紧将手洗洗,等用过膳再将衣服换了。”   两人笑着将手洗罢,便直奔饭桌,皇子澈正欲拿起碗筷开吃,却见桌上只摆了两副碗筷,原本兴高采烈的脸立时就拉了下来。   左齐一眼便看出来他为何事不悦,不因眼前的饭菜不合口,不因吃食太过简陋,只为英娘这拘泥小节不知变通的行为而恼。左齐同她道:“姑姑,再拿几副碗筷过来。”随即又同众人道:“你们若再这么站着,一会儿殿下该恼了,还不都快过来坐下,用过饭还有你们忙的。”   话说这七人,打从入住阑央宫第一日起,便再没那么多规矩。当然,被侍候的人还是皇子澈与左齐,一切也是以他俩为主,只是诸如吃饭要同座这等小事已是心照不宣了的。   这几日前前后后倒是分派过来一些人手,宫女与太监各四名,还有专职膳房的两名厨子。这宫女太监都还好,平日在其它宫里做什么来阑央宫也做什么,话不多也克守本份,平日锦儿交待的事情也都一一照办,还算听话。只是那两名厨子不是个善茬儿,一个叫谢桂,一个叫谢旺,两兄弟约有四十来岁,想必已在宫内待了多年,行起事来圆滑取巧,往往也是话中有话。   两兄弟不仅仅是厨子,这阑央宫一切的吃食用度都是由他们去内务府领取,说白了这些人想要吃饱穿暖还得看着他们的脸色,领多领少内务府的人说了算,用多用多便就由得他们来定。两人时常在膳房里偷食,并且吃的都是他们在饭桌上见不到的,一日被楠儿看了去,便跑来皇子澈跟前告状,皇子澈心里虽不痛快却不能奈他们何,总不至于为了此等小事去找穆玄擎吧!便只能稍作劝慰,让她忍忍,这两人即便再怎么过分也不敢将他们饿着。   穆玄擎次子穆巳昭今年已有七岁,同长子同岁就只是差了两个月份。他居住的‘月晖宫’距皇子澈最近,虽离得不远,入宫后的几个月里倒从未照过面。其实何止是穆巳昭不曾见过,就连其它宫的宫女太监都没碰见过几个,这熙熙攘攘的宫廷,唯独阑央宫前清冷凋敝,谁都知里面住着谁,既是不用仰仗于他自然无需前去奉承。   朔国国主倒像是忘了有皇子澈的存在,几个月都不曾召见过,即是銮驾途经此处也不曾停留驻足。皇子澈每每见他心底总会泛起阵阵不安,却又道不清这不安从何而起。他当然不会天真的以为日子会就这么过下去,穆玄擎的话仍言犹在耳,那日他说:“今日朕便先放过你。”此话想必是有下文的。   风平浪静下暗藏的波涛暗涌谁人能避,待察觉之时便知为时已晚。穆玄擎蛰伏了数月,只是在等待一个时机,他等着那两人卸下防备,待着他们如笼中之兽般不思安危时再将这平静打破……   初来朔国时,正值冰雪消融时节,之后便再未下过雪。锦儿深知皇子澈喜爱茶花,先前太子殿就种了许多,锦儿与楠儿闲暇无事便于院中整顿草木,半年来愣是倒将这原本破败的院子捯饬得生机一片,恰值春回大地之时,原本几株快死去的茶花也长得茂盛。   近些时日,天气又冷了下去,洋洋洒洒下了好几场雪,天地间皆被素白覆盖住。院中的茶花还开着,借由这白雪一衬,那几抹殷红便更显得讨喜了。   雪在晌午的时候停了,皇子澈与左齐用过午膳后,便同往日一样在院中耍起剑来。倒不是因为皇子澈突然转了性要习武,只是在这不得随意出入的深宫之中,哪里去找其它的乐子?两人手持木剑比划着,被点到的人总是皇子澈,时间长了自然会厌烦,索性将剑一丢转身去摆弄那几株茶花。   正看得入神时,忽闻见院外几声狗吠,皇子澈知道这是穆巳昭的狗,光听那叫声便知这狗凶狠无比,平素都要由几个宫女太监拉着出来撒欢。他满脸苦笑的望着那体型硕大的黑狗,一只畜生都能如此欢脱,自己却要被囚禁在这暗无天日的宫邸之中,此番看来,活得倒还不如一只狗了。   穆巳昭被狗拉着来回跑,几名太监在一旁护着,就怕一个不小心让主子摔了,谁不知他是陛下最宠爱的皇子,若出了什么岔子,他们再多的脑袋也不够用。   狗在前面跑,穆巳昭便拉着绳索在后面追,一行人竟被只狗牵着进了阑央宫。   皇子澈抬眼望去,眼前这人是何身份无需多猜,不是朔国二皇子又能是谁。他起身迎上前去,拱手道:“二皇子安好。”   穆巳昭将拴狗的绳子交于身后一太监,接着便仰首打量起眼前之人,虽有些面熟却想不是谁,便问道:“你是何人?”   皇子澈温声道:“渠国长皇子,千澈。” 第32章 第三十二章   穆巳辰歪斜着脑袋,细想片刻才知这人是半年前送来的渠国质子。对于这名质子,宫女太监们平日没少议论,无非还是说他如何爱哭。   “平素听闻你爱哭,你都这般大了,可还会哭?”   皇子澈闻言,立时面露尴尬之色,一 时间不知该作何回答,只得干笑几声。   穆巳辰见他不作声,便追问道:“本宫在问你话,为何不答?”   原在一旁练习射箭的左齐也跟了过来,方才的对话他听得一清二楚,对于这个咄咄逼人的二皇子,他恨不得抬脚踢去。   左齐同皇子澈道:“走,咱们进屋去。”说罢便拉着人往里走。   穆巳昭跟了过来,一把抓住皇子澈的衣袖,大声道:“给我站住,本宫还没说让你走。”   皇子澈这下也有些恼了,颦着眉道:“二皇子的问题,千澈回答不了,若再没其它的事情,二皇子还请回吧。”   “你这是在赶我?。”   “怒不远送。”皇子澈将衣袖扯回,准备回屋。   怎料他又追了过来,双手一撑将去拦住,直直的盯着皇子澈:“你既回答不了,现在哭给我看,你若是不哭,我便放狗咬你。”话音刚落,一旁的太监便牵着狗走了过来。   左齐将皇子澈挡在身后,微怒道:“你要放便放,那狗一会儿若是遭了不幸,可别怪我没手下留情。”   这话彻底将穆巳昭激怒,他指着皇子澈,大喝一声道:“阿大,给我咬他。”   这阿大乃细犬,常是打猎的一把好手,此狗一旦跑起来,便似离弦的箭一般迅速,民间猎户多数都是带着他们去打猎的。阿大由穆巳昭一手喂大,加之又被宫里的驯兽师□□过,自然能看懂主人的脸色,只见那太监刚将手松开,得到命令的阿大立时便向皇子澈扑去……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阿大张口欲咬的那一瞬间,左齐抬腿便是一脚 ,直将它踢出两丈开外,并结结实实的撞在了房柱上。   左齐自幼习武,脚力自然非常人可比,加之方才情况紧急,这一脚过去直将阿大踢得动弹不得。它原地‘呜咽’了几声,吐了几口鲜血,随即便断了气。   穆巳昭见爱狗惨死,立时便哭了起来,他跑上前去揪着左齐的衣袍道:“你杀了阿大,我要你给他陪葬……”说着哭着竟还张口去咬左齐。   左齐自然不能将他一并踢死,只能使着巧劲儿将他推开,怎料他咬住自己就不放,只觉自己的手腕要被他咬下一块肉来。   皇子澈见他不松口,立时也急了起来,一把拎住穆巳昭的衣领就将人扔了出去。   穆巳昭一屁股跌坐在雪地里,既受痛又受辱,便越发哭得大声了。皇子澈不去管他,只一心去查看左齐的伤势,白皙的手腕生生被咬得鲜血淋漓,好在他制止得快,不然真要被他咬下一块肉来。   一旁见势不妙的太监,立时拨着腿跑出了阑央宫,猜也不用猜定是向穆玄擎告状去了。   院里的响动将前前后后的人都招了过来,得知详情后,众人皆是面如死灰。山雨欲来,皇子澈心中也暗叫不妙,不知一会儿穆玄擎来了会如何处置他们。思及此处不免有些后悔,他虽是质子却也是渠国的长皇子,量他穆玄擎也不会拿自己怎样,可未必见得他会放过左齐,届时他又该如何护他。   “楠儿,你去拿些伤药过来,阿齐手伤了……”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院里的奴才齐刷刷跪了一地,原本还坐在地上哭泣的穆巳昭,一见来人正是他父皇,立时便爬起身向他扑去。   穆巳昭一把扑进父亲的怀里,哑着声道:“父皇,你要为儿臣做主,他们不仅把阿大给踢死了,并且还打了儿臣……”   穆玄擎弯着腰,为穆巳昭擦去脸上泪水,柔声道:“昭儿莫哭,告诉朕是谁欺负你,朕这就为你做主,”   穆巳昭一手拽着父亲的衣袍,一手指着左齐道:“他踢死的阿大。”又将指向皇子澈:“他打的我。”   皇子澈双膝跪地,恳切道:“此事全因千澈而起,与旁人无关,陛下若要降罪便降罪千澈一人。”道罢便将头重重磕下。   穆玄擎向前走了几步,弯腰将皇子澈扶了起来,轻笑道:“卿何出此言?朕方才一路行来,个中原委也略知一二,今日之事是昭儿任性胡为,朕自然不会降罪于你。”   皇子澈正欲谢恩,他又开口道:“只是……这以下犯上不能轻饶,朕若姑息,日后势必会遭昭儿埋怨。”道罢便向左齐望去,厉声道:“来人,将此人拿下,鞭笞五十。”   话音刚落,两名侍卫便冲了出来,左齐未做反抗,任由他们将自己双手缚了绑在院内的石柱上。   皇子澈又跪了下来,急切道:“陛下,阿齐无意冒犯二皇子,他只是因为护我才一时失手,望陛下明断,还请饶了阿齐。”   “区区一名侍从,竟也能劳动你亲自为他求情,只道是你平日放纵惯了才使他们这般目无尊卑。你无需再多言,今日便让朕替你管教管教,也好让他们知道谁是主子谁是奴才。”这边正说着,两个侍卫已各持一鞭向左齐招呼过去。   左齐被脱得只剩件单衣,鞭声一一落下,将轻溥的单衣撕出道道口子。衣服尚且如此,又何况是人的肌肤,一道道殷红的鞭痕往外渗着血,触目惊心。   穆玄擎明摆着不会放过左齐,五十鞭子挨下来不死也要去掉半条命,这才刚开始行刑,皇子澈便自控不得,哭着冲上去一把将其中一人的鞭子夺下,并挡于左齐身前,大声道:“你们要打便打我。”   自始自终,左齐都未吭一声,见他过来,为了不让自己喊出来,只能咬着牙道:“阿澈……快些让开,区区五十鞭而已,我……还受得住。”   行刑的两人见皇子澈冲了进来,便立时停了手。   穆玄擎朝一旁挥了挥手,同另几名侍卫道:“你们几个快些将人拉开,鞭子不长眼,若是将皇子澈伤了,届时朕可不好向渠国国主交待。”   皇子澈虽极力挣扎,却还是被禁锢住了,两名孔武有力的待卫架得他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一道道鞭痕落在左齐身上。他流着泪语无伦次道:“你们来打我,打我啊……别再打他了。”   这时又下起了雪,洋洋洒洒落满了众人的肩头。雪花接触到□□在外的肌肤瞬间融化开来,和着血水将单衣染红,此时左齐已像个血人般,脸色苍白惨无人色。他咬着牙关将喉间的□□生生压了下去,一双眸子却骇人的很。   锦儿他们跪得腿也麻了,雪水渗进裤管,也分不清是疼是冷,鞭声之下的他们绝望而无助,看着这位青年君王,像欣赏一出好戏一般看着受刑的左齐,时而望向皇子澈,嘴角扬起的笑意越发明显。   穆巳昭虽生性娇纵,却也未见过如此血淋淋的场面,他拉了拉父亲的衣袖,小声道:“父皇,儿臣只是想看千澈哭,现在他哭了,你便放过那人吧,再打下去他会死的。”   穆玄擎抚了抚爱子的脸,柔声道:“昭儿仁慈,朕甚感欣慰,只是此人尊卑不分,不得不罚。昭儿放心,五十鞭子还要不了他的命。”   好戏才刚开始,他怎会这么早便让他送命。 第33章 第三十三章   十六年间他从未如此无助过,这里没有宠爱他的母妃,没有一哭便急忙跑来哄的父皇,没有人会在意他的想法,没有人愿意听他说话……就像是被抛弃在荒野之中无人问津。他将这些愤恨全都加诸于穆玄擎身上,并在心中起誓,左齐今日所受的一切,他日必定要双倍讨还。   穆玄擎看完好戏便领着穆巳昭走了,院里的人跪了许久起身时都有些站不稳,可都急急跑去查看左齐的伤势。皇子澈来不及将眼泪擦去也忙跑到左齐身前,一道道皮开肉绽的伤口布满全身,使他们不知该从何下手。   锦儿将绳索解开,手心沾染上些许血渍,混和着雪水粘腻而冰冷,她抬手将眼角的泪拭去,佯装淡定道:“楠儿,你去将伤药备好,姑姑你去烧些热水来……”   皇子澈将人揽在怀中,为避开伤口只能将人打横抱起。虽这般小心翼翼却还是弄疼了他,左齐吃痛的□□出声,额头上的冷汗不断往外冒,都到了这种时候还在说:“别哭了。”   房间里只留了楠儿与皇子澈照顾,已成破布的衣物顽固的与伤口粘连在一起,清理起来既费时又折磨人。此时正值严寒,左齐在外面冻了许久,加之又失血过多,来回折腾已无半分力气。他半睁着眼任楠儿摆弄,每一声痛吟都能将皇子澈的心揪得阵阵颤痛。刘聘与萧烈生了好几个火盆,房间这才渐渐暖了起来。   楠儿为其上好药后便下去煎药了,此时房中只剩他们两人。皇子澈一言不发的看着他,半裸的身体无一块完肤,细细数过每一道鞭痕,可数了半天也没能数清。也不知是不是睡了,只见他眉头紧紧皱着想必是疼得很,皇子澈伸手去抚那两道绞在一起的眉,胸口似被一团乱麻包裹住,直勒得他透不过气来。   此事之后‘阑央宫’的气氛明显有了转变,苦中再作不起乐,众人皆如丧家之犬,谨言慎行,谁人都不敢轻易招惹。   变化最大当属皇子澈,茶饭不思的在床上守了半月,话也不多说一句。待左齐恢复过来,他看着倒是瘦得多些,原本就深刻的五官此时越发显得硬朗成熟,他似是一夜之间变了个模样,再不是那个面容青涩的少年。   谢桂两兄弟越发变本加厉起来,每日呈上的饭菜只能勉强维持温饱。膳房里养了几只猫,那些荤腥想必都进了兄弟俩与这些猫的肚子,人与猫皆是脑满肠肥油光满面。好几次锦儿都同他们理论,次次都被羞辱回来,只说从内务府领的就这些,若是想吃好的同陛下说去,他们也没办法可想。   若不是身后有人撑腰,区区厨子怎可能如此胆大妄为,除了穆玄擎皇子澈再想不到其它人。他始终弄不明白,自己究竟何时惹到了他,犯得着他堂堂一国之主不耻用这种卑劣手段整治自己。   左齐重伤,楠儿随同谢桂两兄弟去领药,御药房的那些人当楠儿什么都不懂,给的尽是些治不了病的药材,而她要的一概没有。楠儿又不是瞎子,即是瞎了也能闻见降香与白芨的气味,若是些金贵的伤药也就罢了,明明都是些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常用药,这不是刻意刁难又是什么?   为使左齐早些好起来,他们已将从渠国带来的珍贵药材用了大半,楠儿不免有些担忧,在这唤天天不应喊地地不灵的朔国宫廷,若是日后谁生了重病,一旦这些药材用尽,难道就只能坐着等死?她自己死了也就死了,可皇子澈不能,左齐也不能。   刘聘一身本事,飞檐走壁自是不在话下,在夜色中出没也能神不知鬼不觉。他与萧烈轮班守护阑央宫,时日长了便觉此举多余,宫廷内但凡有个风吹草动,不等他们察觉巡逻的侍卫便早已嗷叫起来。   这些侍卫虽然比狗还灵敏,可在刘聘与左齐面前都算不得什么,两人时常在深夜时分走动,溜进各宫各院的膳房之中取些熟食,如此一来,即是谢桂两兄弟不给饭菜也饿不着他们。   刘聘曾问过左齐,你好歹也是上大夫之子,千金之躯,做起这些事来怎的这般轻车驾熟?左齐冁然一笑:“我只是不想让他挨饿罢了。”   如此又过去一年,‘阑央宫’一干人等并未如意料般个个饿得面黄肌瘦,穆玄擎自然不必亲身视察,谢桂两兄弟便是他的耳目,事无巨细皆一一呈报。倒是各宫各院近一年来杖罚过许多奴才,皆是因为偷食。   饶是隐藏得再好,身旁多两个有心之人这秘密便不可能长久保守下去。左齐与刘聘某日又于深夜寻食,谢桂两兄弟隐匿于假山旁,将此事窥探和一清二楚,翌日便跑去向穆玄擎揭发。他等得都有些不耐烦了,终于又让他逮住机会,而这次又该如何处置他们呢?   穆玄擎勒令百余名侍卫挨院搜查,势必要将那个偷食贼找出来。搜查别处时只简单做做样子,重点还是阑央宫,几十名侍卫就差没掘地三尺,拆房揭瓦。一番搜查下来,竟也没寻见什么可疑的东西,众人本欲无功而返,其中某一侍卫却上前来报,说是院内树下的土有不久前被刨开的迹象。   锦儿一般都将食物残渣埋入照殿红土下,一是为掩人耳目,二是用作肥料,不然那几株照殿红也不至于开得那般茂盛。她自以为做得天衣无缝,怎料还是被人看出端倪,今日折的岂止是这几株茶花,这阑央宫上上下下怕都难逃此劫。   为首之人将谢桂两兄弟叫上前来,拿着一根羊肋询问近日领的食材之中可有此物,谢桂兄弟皆摇头,说近两月都不曾领过。   无需多说,这偷食贼必定是出在这阑央宫了。   此事既已查明,自然是第一个禀报给国主。不消一刻穆玄擎便闻讯赶来,除皇子澈外一干人等皆被绑了起来,齐齐跪在院里,听候发落。   穆玄擎直将阑央宫变成了一个刑房,众人都一口咬定自己就是那偷食贼,细细盘问一番,除左齐与刘聘外其它人都是含糊其辞,其它宫里的膳房是何模样一概不清,又怎可能是那个偷食贼,便将锦儿楠儿英娘放了,只绑着左齐刘聘与萧烈。   萧烈只去过两次,因轻功不济显些被发现才做的罢。他亦一口咬定就是自己,认罪时声间响亮,将其余两人的声音都盖了下去。   穆玄擎道:“朕此番前来,自然不是为了些吃食,想我堂堂朔国也不会少你们的口粮?只是你们也见了,一年来为此受冤的奴才不下十个,朕可以饶了你们,可又拿什么去堵他们的口,今日不罚你们不足以平众怒,来人,将这三人的手脚给朕砍了。”   闻言,皇子澈立时扑跪在地:“不能啊,他们所作所为都是由我指使,千澈自幼锦衣玉食惯了,受不得粗茶淡饭的苦,这才命他们出去为我寻食的,陛下明鉴,饶了他们,只要你不砍他们的手脚,你让我做什么都行……”   穆玄擎嘴角一扬,他等的就是这句话。   随即便屏退了众人,只留五名侍位与皇子澈一干人等。穆玄擎蹲下身去,在皇子澈耳边轻声道:“朕不要你做什么,今日且与朕打个赌,若是你赢了朕便放了他们,你意下如何?”   皇子澈慢慢将脸抬了起来,问道:“什么赌?”   穆玄擎露出一抹玩味的笑:“先将你的伴读带进屋内,一会你便知道了。”   五名侍卫紧随两人身后进了屋,穆玄擎行至最后,他同院中剩余人道:“没有朕的命令谁都不许进来,若有不遵,今日朕要的就不止是他们的手脚了。”   “是。”众人低下头去,不敢违令。   待门合上后,穆玄擎将皇子澈拉至墙角,同他道:“你就站在此处,接下来半个时辰内,朕要你一直睁着双眼,若是能忍住不落泪朕今日便放了他们,可若你向前踏上一 步,或者说你哭了……”   他立时有种不好的预感,:“你要做什么?”   “朕要做什么你无需知道,你只要告诉朕要不要打这个赌,要知道……你尚无资格同朕讨价还价。”   他深深看了眼左齐,此刻已是羝羊触藩由不得他多想,若再犹豫下去,不定穆玄擎就会反悔。   “我赌。” 第34章 第三十四   穆玄擎勾了勾唇角,眼角略过一道寒光,只听他同那五名侍卫道:“朕听闻渠国向来有个惯历,说是各皇子的伴读美名其曰是伴读,暗地里却是他们的私有娈童,朕对此一直都很好奇,今日见这位伴读也是生得一副好皮相,不知是否也是皇子澈的娈童?”   皇子澈又羞又恼,急声道:“我与阿齐清清白白,岂是你想的那般不堪。”   穆玄擎扭过脸来:“既是如此,那便让朕来验证验证,你们几个,还杵着做甚,还不快些替朕看看。”   其中两名侍卫立时就将左齐扣倒在地,另一人便去撕扯他的裤子,左齐拼死反抗,依旧被制得死死。穆玄擎又怎会不知这左齐有一身好武艺,他挑的人自然不是泛泛之辈,皆是千里挑一的好手。   皇子澈欲上前,不料却被一把拦住,穆玄擎道:“可要想仔细了,你只要向前踏一步便是输了,那三人的手脚可全在你一念之间。”   那边,一名侍卫早已欺身上去,只听见左齐一阵惨叫。   皇子澈攥着拳头,一字一句同穆玄擎道:“到底要怎样,你才肯放过他?”   “贵卿何出此言?此赌可是你应了的,莫急,这才刚刚开始,你且同朕一起看场好戏,这活生生的春宫图,可不是随时都能看见的。”   若上前,不仅救不了他,还会害其作两人跟着丧失手脚。他不能也不敢,与其眼睁睁看着左齐被□□至此,也不愿看着他失去手脚。自十二岁那年与他相熟,一晃五载过去,在他眼中左齐何时何地都是最意气飞扬的少年,他不敢想象失去手脚的左齐会是什么模样,更是不愿去想。   他就这么睁睁的看着,将嘴唇咬出血,将指甲抠进肉里,这些微乎其微的动作制止不了心中的疼痛,只觉眼眶越来越热,有什么东西立马便要溢出来。   不能哭,不能哭……皇子澈在心底疯狂的嘶吼,可眼泪这种东西又岂是他想止住便能止住的。他抬手摸到发髻上的冠簪,猛的一抽,直直朝自己的眼睛刺去。   “不……”左齐一声长啸,欲制止却为时已晚。只见皇子澈举着血淋淋的冠簪,浑身猛烈的颤抖着,怔住片刻又疯了似的笑起来。殷红的鲜血随着右脸颊流淌下来,远远望去,像是他正流着红色的泪。   穆玄擎扭头望去,嘴畔的笑意立时消失得一干二净,随即扬声道:“都住手。”   他以失去右眼的代价换回三人的手脚。   左齐当夜发热不止,朦胧间他感觉到有一个人彻夜守着床前,凌乱的发丝将这人的脸遮去大半,只是右眼缠着的纱布太过显眼,想不在意都难。   讨不来发汗的药,楠儿便只能熬些生姜与花椒趁热让左齐服下,并且不停换着凉水为他降温。这些事情本该是由她做的,可皇子澈却命她退下,屋内只留了他一个人。   左齐彻夜处于冷热交替中,时而热得浑身冒汗时而又冷得瑟瑟发抖,皇子澈一遍遍为他擦拭着身体,手在尚未褪去的鞭痕间来回游离,心被眼前这副伤痕累累的躯体灼得焦黑一片,却再流不出一滴泪来。   左齐缩着身体直叫喊着冷,皇子澈扔下手里攥得温热的面巾,上榻将左齐揽进怀中,借着自己的体温为他驱寒。即便片刻过后他又热得满身是汗,即是自己的衣衫被对方汗水打湿他也不曾松手。   他能做的仅仅只有这些了。   穆玄擎并未就此做罢,他小惩大戒,勒令‘阑央宫’禁食七日。左齐尚未痊愈,皇子澈又有伤在身,不多加调养也就罢了还让禁食,这无疑是将他们往死里逼。   楠儿开始在院中四处寻一些能食的草根用以充饥,如此维持了三日,众人皆饿的双目无神。锦儿知道再这么下去不行,便去央求谢桂两兄弟,两人答应为她弄些吃食过来,只不过锦儿要依他们一件事。   锦儿自幼便是个孤儿,辗转流离了多年最后被卖入宫中,本以为此生必将老死宫中,即是死去也无人会为其哭丧。自从进了太子殿,生活倒不再似先前那般无趣,皇子澈对手底下的奴才都很好,更是将自己当作姐姐来待。她贱命一条,生亦何苦,死亦何惜,在太子殿的那些年早已将此生过够本,而那些欠下的恩情,且让她用余生慢慢偿还。   她此生只心怡过一人,那人虽是个呆讷的木头,偶出宫去竟也会带些小玩意儿给她。发簪珠花,胭脂水粉,倒都是些讨女子喜欢的玩意儿。这木头的心意她怎会不懂?只是还来不及等他先开口,两人便已陷入这囹圄之地,求生尚是难事,又何况儿女情长?   这一夜,锦儿对着镜子打扮了快一个时辰,她将长发盘起,据说女子出嫁那日梳的都是这种头型。她未替出阁女子梳过头,只是三公主出嫁那日见她梳的就是这头型,虽说不及元宝头来得好看,却增添了几分成熟妩媚。   头上的珠花便是那木头送的,怕弄丢便一直都未舍得戴,今日将戴起,想必也是最后一次。   子夜时分,她去敲响了刘聘的门。   刘聘见她换了装束像是换了个人般,只觉眼前一亮竟直直看愣了神。锦儿莞尔一笑,随即便跨过门槛入了房中,扭头将门合上,并插上门栓。刘聘就这么呆呆的看着她,见她将红烛点上,又斟上两杯清水……   锦儿问:“呆子,我今日好不好看?”   七尺男儿立时红了脸,讷讷道:“好看。”   锦儿将杯盏递于他,道:“我寻不见酒,便用这清水代替,此刻,你可愿同我喝了这交杯酒?”   子夜时分,万籁俱寂,所有人都已入梦。红烛之下,覆盖在脂粉下的娇俏脸旁荡着醉人的笑意,然而她眼神中流淌着的却是飞蛾一般的绝然,只有今日,她是为自己而活。   刘聘道:“好。”说罢便将自己的手腕与锦儿交叠在一起,一盏凉水立时落入肚中。   “饿了几日,可还有气力要我?”   ‘哐啷’一声,杯盏落地,刘聘怔住了片刻,在那之后只见他像发了疯的野兽般将锦儿揉进自己怀中,摸索着试探着撬开她的红唇,时而温柔里而粗暴。深藏多年的情感势不可挡的迸裂而出,他们都未曾碰过他人,只是靠着本领相互索取。   帐蔓之中,床榻上纠缠着的两人,仿似要在这一刻将毕生的激情燃去。红色的烛泪顺着烛台一滴滴往下落,正如锦儿的泪一般,那是烈焰焚烧过后的余烬。   两人相拥而眠直到天明,锦儿醒后便一直盯着熟睡着的人面看,她用指尖勾勒着每一处轮廓。如此平凡的相貌,扔进人堆之中也不起眼,昨夜一过,她便是这人的妻子,无父母之命,无媒妁之言,只有两盏清水一对红烛。   怕将他吵醒,起床的动作便有些小心翼翼,将昨夜扔了满地的衣服一件件捡起,再一件件穿上,随后又对着镜子将发髻整理好。待一切都收拾妥当后,又转身看了看床上还睡着的人,这才依依不舍的出了门。   这日晌午,谢桂两兄弟呈上满满一桌子吃食,荤素皆有。明明才第四日,众人以为是自己已饿得神智不清,只当是在做梦,相互求证一番过后才知这不是梦。只是眼前两人,明明是恨不得将他们饿死,这会儿怎么如此好心,竟冒着生命危险救济他们。   谢桂两兄弟什么都没说,放下饭菜就走了,众人目目相觑一阵,皆是猛咽口水。锦儿见他们都巴巴望着却不用筷子,便道:“都快些吃罢,即是下了毒,也要做个饱死鬼。我先给殿下他们端些进去,你们先吃着,不用管我。”道罢,便端了些饭菜朝左齐屋里走去。   众人再顾不得其它,径自狼吞虎咽起来。而这当中却有一人心不在焉,他望着锦儿的背影,心底没来由的一阵不安。   自这日起,谢桂两兄弟到了晌午便会呈来吃食,一如既往的好菜好饭。众人直道这两人是良心发现,至于为何转了性子,他们并未作深究。   一日夜里,刘聘见锦儿久久未回屋,便在院中四处寻找,不知怎的就走到了膳房门口。里面亮着烛火,两扇门却紧紧闭着,正当他欲原道返回时,只闻门‘吱呀’一声被打开了。扭头望去,走出来的人竟是锦儿。   她眼角泛着泪光,发丝微乱,见刘聘就在眼前便急忙去整衣裙,而她身后的膳房之内,谢桂两兄弟的笑声伴着污言秽语传了出来。饶是再迟钝,见此情景也该知道方才发生了什么。他终于恍然大悟,原来这每日一餐,竟是用此等下作的交易换来。   刘聘双目赤红,两手死死攥着拳头,他自然恨不得此刻便冲进去将那两人杀了,可锦儿却一把将他拉住,摇头含泪道:“别去……”   锦儿深深将他拥住,呢喃道:“木头,你不能嫌我脏,只有你不能嫌我脏。” 第35章 第三十五章   皇子澈伤愈之后将纱布取下,右眼彻底失明的他终日都单眼紧闭,英娘见他忍得辛苦便为他缝制了一只眼罩。日子似又恢复到平静之中,各人心中藏着秘密,对于某些事情也缄口不提,犹如包裹在雪球之中的泥土烂叶,若雪一化,便是满地的狼籍。   某日,锦儿伏跪在皇子澈面前,还未开口言语泪已流了满面:“殿下,锦儿不守妇道与刘聘私通,现下怀有身孕,望殿下救救我与腹中胎儿。”   闻言,皇子澈立时怔在原地,楠儿与刘聘的事情他早有所察觉,即是楠儿今日不说他迟早也是要问的,然而并非是要怪罪两人,他们本就两情相悦,若不是困于此地他定要为两人许了这婚约。然而私通之罪非同小可,皇子澈尚且自身难保,又怎么救她?穆玄擎一心要折磨阑央宫的所有人,这事儿若被他知道了定又要小题大做,届时她与刘聘都性命堪忧,又更何况是腹中的胎儿。   “你要我怎么帮你?”   翌日,皇子澈一早便去求见穆玄擎,这倒是他首次主动找他。   听皇子澈将事情原委道了个清楚,穆玄擎一脸惊异道:“你说你要娶妻?而且还是个身份低贱的婢女?是朕听错了还是你在同朕开玩笑?”   皇子澈道:“千澈并未开玩笑,锦儿自幼便在我身旁侍候,与她在渠国之时便已交好,若不是怀了身孕,我也不会着急娶他。”   “这本是桩小事,你若想要她收了便是,何苦向朕求这恩典,饶是你说磨破嘴皮朕也不能同意你娶一个身份低贱的婢女,朔国没这规矩,想必你们渠国也不曾有。”   他此番前来,其目的并非是要他同意自己娶锦儿,只不过是想将此事告知,也免得他今后借此把柄来整自己。至于他与锦儿是何关系,这院门一关谁是谁的人谁又能知道,此为权宜之计,若能保得他们一家三口,他皇子澈在他人眼是何种人又有什么关系?   他自然是废然而返,只是这当中有几分真几分假只有他自己知道,穆玄擎非愚昧之人,若他不做做样子,又如何骗过此人。   匪朝伊夕,锦儿的肚子已渐渐隆起,即是拖着笨着的身子,也将一屋子人照顾得妥帖。此时正逢北边最为寒冷的时节,内务府对阑央宫照例苛刻,大到药材吃食,小到棉衣被褥,就连或不可缺的炭火都能减则减,众人便只得去院里寻些干柴替代。   一日夜里,皇子澈被冻得久不成眠,将所有能盖上的东西都盖上了,整夜下来手脚却依旧是凉的。左齐的房间与他挨着,自打伤愈后两人便再没有同榻而眠过。皇子澈害怕,害怕他一言不发的沉默,害怕他眼中的疏离与抗拒,也害怕被对方看到他眼罩下的右眼,这只眼再无任何光泽如一条死去的鱼的眼睛。   左齐睡得也不算踏实,夜里醒来好几次,大雪之下的夜空泛着白光,总使人误以为即将天明。也不知是什么时辰总之是再睡不着了,于是起身将衣服穿好,拿着剑便出了房门。   百星不如一月,半轮弯钩高悬于顶,皎洁的光芒落在雪地上泛起阵阵蓝光,世间深埋于尘土中的污垢,万千生灵的足迹皆被眼前的洁白所覆盖。左齐在雪地里练着剑,双眼时刻都紧闭着,挥摆的衣袖将阵阵飞雪卷起,躯体之中的那些不堪与伤痛,都不能被这白雪一一掩盖冲刷。   累极时拄着剑柄屹立的雪中,直到它们将他深埋于此,深到不见天日。   身后传来一阵轻盈的脚步声,将眼前的静谧打破将他的妄想打破。扭头望去,只见皇子澈正缓步向他走来。墨染的青丝如瀑般倾泻在肩头,裘衣下的削瘦身躯颀长玉立,原本温玉一般的少年如今已被打磨得如磐石一般冰冷。   皇子澈行至他身后,扬手为他掸去肩头的雪花,动作轻柔细致:“你不在屋里睡觉,跑出来作甚?”   左齐并未看他,轻喘着气道:“阿澈……”   “怎么?”   “你说若是我在雪中站一夜,明日院中会不会多出一座雪人来?那时你见了又是否能知道是我?”   皇子澈一怔,随即便勉强笑道:“尽说些傻话,在外面站一夜还不得冻死。”   “若真冻死了,也不知穆玄擎会不会将我的尸首送回渠国,不过依着他的性子,怕是要直接一把火将我烧了,要真是这样我今生怕是再回不去了。”   将手压在他握住剑柄的手上:“别说这种丧气话,你会活着回去,所有人都会活着回去,父皇与舅舅都等着我们,我们怎能叫他们失望。”   左齐轻叹一气:“我只不过说说而已,你别当真。”说罢便抬起头来,对上他疲惫的眼,眼前这人想必与自己一样也是一夜未睡吧!   “倒是你,大半夜也跑出来,可是冻得睡不着?”   皇子澈点点头:“最近炭火不够用,锦儿怀着身孕自然是先尽着她。”   左齐道:“若是嫌冷就与我挤一挤,两个人睡总比一个人睡暖和,天还未亮,你我也别在外面站着了,回去再睡一会儿,就去你屋里如何?”   “好。”   于门前将身上的雪掸净,两人这才一前一后的进了门。屋里屋外一样冷,将裘衣一脱寒气立时逼上身来,皇子澈先钻进被窝之中,人离开许久被褥内早无半分热气。他朝里挪了挪,左齐便也上了榻。   两人中间隔着些许距离,即是如此也能感受到对方身上所散发出的温暖,左齐忍不住靠了过去。   皇子澈还戴着眼罩,似乎没有要取下的意思,他平躺着睡下只留一张侧脸。左齐道:“还是将眼罩摘了吧。”说罢便伸出手去。   皇子澈将脸转了过来,睁开他如死灰般的右眼:“如此丑陋,你还看得下去吗?”   丑陋吗?一点也不,即是这张脸再无法与记忆中的那张脸重叠,在他心中他仍旧是他,那个心地仁慈并动不动就爱哭的小小少年。   左齐直直看着他,伸手去触碰他修长的眼睑:“他人怎么看我不知道,只是在我眼中,天地万物与你一比都黯然失色,又哪里会觉得你丑。”   闻言他嘴角轻扬,将双目轻闭随即便环上了对方的腰,这种久违的温暖使他觉得又回到了从前。   “阿齐,睡吧。” 第36章 第三十六   终于到了锦儿临产的日子,众人都不敢有半分马虎,这个即将到来的婴儿是这一群人几年来唯一的期望。楠儿去了太医院几次,求也求了跪也跪了,可他们就是不肯派太医过来,说是他们无义务为无名无份的婢女接生,除非陛下亲下旨意,不然就是她跪死在太医院前也没用。   英娘久居宫中十几载,虽从未替人接生但也曾在一旁侍候过,哪些需注意哪些需提前准备都知道个大概,知道归知道可又未亲身实践过,倘若中途出了岔子,再找人可就来不及了。另外楠儿虽懂些医术,可说起要为锦儿接生她心里也是一阵打鼓,此事非同小可,关乎到母子两人的性命,若是没有万全的把握,谁又敢贸然出手?   这日说来便来,锦儿一大早便说自己肚子疼,英娘查探过后才知是要生了,这便立即命刘聘他们去准备。众人在锦儿撕心裂肺的叫喊声中忙作一团,烧水的烧水,生火盆的生火盆,院内一片混乱。   烧开的水一会儿就凉透,便又接着烧,如此折腾了好几回,锦儿就是没有要生的预兆。临产前的阵痛间隔越来越短,她的叫声也越发吓人,豆大地汗珠将鬓角前的发丝都打湿了,一张娇俏的脸已疼得无半分人色。   房内只留了楠儿与英娘,其余一干人都在房外急得团团转,刘聘时不时用脑袋撞门,若不是有人拦着,怕是早就冲进去了。众人期待的婴儿啼哭声迟迟不肯到来,天色渐渐暗了下去,锦儿的喊声也愈渐微弱,每个人的心都被提至嗓子眼。   终于,门被打开了,英娘神色凝重的走了出来,她重叹一气,同众人道:“看这情形,怕是胎位不正,再不想法子,母子两人怕是都要保不住了。”   刘聘立时面如死灰,七尺高的汉子浑身打着抖,他探头向屋内望去,却只看见锦儿死死拽住床沿的一只手,那只手指骨分明只因太过用力。   刘聘定了定神,一把攫住英娘的肩头:“你先进去看着她,我现在就去太医院,即便拿刀架也要将人架过来,万万要等我回来。”说罢,便踏着轻功离开了。   此刻心疾如焚的刘聘,怕是什么事都能干得出来,若真拿着刀将人要胁过来,事后怕又免不了要起风波。皇子澈与左齐就在跟前,至始至终都未加以阻拦,救人如救火,哪里又顾得上这之后的事。两人相互对视一眼,谁都没有开口说话,心照不宣的任刘聘去了。   不消一刻,院外便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只见刘聘左手持刀步履不停的往这边来。他肩上扛着一人,看其穿着打扮便知是太医院的太医,见此情形便知是强行将人带来的。   才走到屋前便急忙将人放下,刘聘将刀架于太医脖颈间,厉声道:“今日你若保不得母子平安,我便要你以命抵命。”刀悬于颈自然不敢有半分抵抗,那太医吓得脸色惨白,只能任由刘聘将他架进屋内。   刘聘这一番举动惊动了宫廷内的侍卫,他前脚进门后脚便有人跟了过来,几十名带刀侍卫浩浩荡荡的进了院门。   众人巡视过四周,房前后屋却只见皇子澈三人,而方才那个敢在宫内飞檐走壁的狂徒却不见踪影。为首之人只略微拱一拱手,这礼行得敷衍了事,也不知是做给谁看的,随后他同皇子澈道:“刚有一飞贼从太医院挟持了一名太医,奴才见着是往这里来的,若殿下见了还望告知一声,奴才也好将此人拿了,免得惊扰了您。”   皇子澈心中冷笑,想他这场面话说得倒是工整,只是今日不论自己如何作答,这阑央宫想必也是搜定了。他向前迈了两步,不紧不慢道:“此院向来清静,别说是飞贼了,就是阿猫阿狗也不屑来这儿走走,依我看诸位还是去别处寻寻,就莫在此地耽搁了。”   那人道:“为了殿下的安危,还是小心为上仔细查探一番的好,反正也误不了多少功夫。”言罢便一扬手,几十名侍卫随即提刀四散开来,向各个屋子奔去。   屋内的喊声断断续续,侍卫之首寻声行至皇子澈身前,再一细听便断定此声是眼前这屋子里发出来的。他正欲上前,不料却被皇子澈一把拦下,而他身旁的左齐与萧烈亦昂首向前,不让他再靠近一步。   那人冷冷一笑,立时扬声道:“都给我回来,快快将屋内飞贼拿了……”   一声令下,几十名侍卫又从各个角落涌了过来,三人拉开架势欲与这些人拼上一拼,即是拼不过也都要坚持到婴儿落地。   萧烈飞身出去,抵挡着四方涌来的侍卫,刀剑无眼,如此拼杀了一阵,院中已躺下数人,而他身上也挨了数刀,伤处血如泉涌,将身上的衣袍都给染红了。左齐正与侍卫之首拼杀着,几个来回不分上下,廊前院后皆是刀光剑影,打斗声与嘶喊声覆盖了整个院子。   屋外一片胶着,屋内也是混乱不堪,锦儿已再无半分力气叫喊,而那太医也是急得满头大汗,不是他医术不精,也不是他心存歹意,只是现在这个情况,饶是医术再精湛的也不知要从何下手。而刘聘却架着刀恶言相逼,直道:“我要她们母子平安,你若办不到今日便让你陪葬。”   太医被逼得左右为难,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得呆楞在原地。   “木头,木头……”锦儿虚弱的喊道。   刘聘走上前去,安抚道:“别担心,你和孩儿都不会有事的。”随即又朝那太医吼道:“你还站在那里做什么,再给我耽搁当心我要了你的狗命。”   剧烈的疼痛使唤得她整张脸都扭曲得变了形,锦儿死死拽住他的手,先只是不住的摇头,随即又断断续续道:“木头……你一定要答应我两件事。”   “好,你说,你说我什么都答应。”   她又接连的痛呼了几声:“听说……人转世投胎时要上奈何桥喝孟婆汤,若真是如此……你一定不能喝……。”   “好,我答应你,我不喝。”   “为他取了个名字,今后就叫他木头怎样?听说名字贱好养活。”说着她咧开嘴角,虚弱的笑了起来。   “好,以后我们就叫他木头。”   “还有就是,无论如何……都要将孩子抚养成人。”说完她便用尽全身气力将刘聘推开,扯着嘶哑的喉咙同那太医道:“动手啊……”   医走上前来,焦急着同刘聘道:“现下我尚能保住孩子,倘若再耽搁就真的一个都保不住了。”   正朝着他一生挚爱而来,只这三言两语便要了结她的一生,刘聘赤红着一双眼怔在原地,眼神之中夹杂着恐惧与绝望,脆弱的男人失去了无反抗的能力,只能任由自己被楠儿与英娘拉开。   鲜活的一个人就这么渐渐被掏空撕裂,他就这么眼睁睁的看着她离自己远去,满耳濒临死亡的尖叫之声,满目殷红淋漓的鲜血。   落地,却久久不闻哭声,太医抱着孩子查看一番,只见他面目青紫,怕是在胎中就已死了。而锦儿于此毫不知晓,只一心认为使命已完成,无需再强撑无需再保持清醒。她虚弱的看了孩子一眼,随即便永远的睡了过去。   ……”一声撕心裂肺的哀嚎震彻长空,只见刘聘双膝一软便跌倒在地,他摇着头向锦儿爬去,喉间所发出的不知是笑还是呜咽。他就像一个失了心智的疯子,面色狰狞,双目赤红得欲滴出血来,而眼中却未有一滴泪流出。 第37章 第三十七章   床榻已被血浸透过半,刘聘扯过被褥将锦儿包裹住,接着又抬手去理她的乱发,为她拭去脸上的汗渍与泪渍。他抱着那具余温尚存的躯体,时而癫狂大笑,时而细细低语,谁也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门‘吱呀’一声被打开了,随之而入的皇子澈。他惊惧的看着这一切,眼前的狼籍与鼻尖充斥着血腥味,无一不在昭示着锦儿已经离世的事实。这个自幼便陪伴在他身边的女子,这个一直将自己当作弟弟的女子,在这异国他乡,在今时今日,彻底从他生命里消失了。   他止不住的抖动着双唇,胸口一阵钝痛。   刘聘放下锦儿,随即便弯身将刀拾起。他一脸平静的向屋外走去,并随手砍翻几个上前阻挠的侍卫,温热的鲜血洒了一脸,他不去看院内横了一地的尸体,不去看躺在血泊之中的萧烈,只一往无前的向后院走去。   谢桂两兄弟早已闻声躲了起来,将膳房紧闭并抬了桌子将门顶住,只等着院内风波平息再出去。可他们却未料到,一个欲置他们于死地的人正向他们行去。   刘聘只一脚便将屋门踹开,他目光冰冷的看着抱作一团的两人,毫不犹豫的挥刀砍去……   闻声而到的侍卫越来越多,整个阑央宫只剩一人还在挣扎,左齐杀了侍卫之首后,又去院中与众人厮杀。他自己也弄不懂为何一见血光便再不能停下来,一番大战后他竟连一处刀伤都没有,身上的血全不是自己的。   直到那个人出现,只三两招便将他制住,那人嘴角嗜着笑意,眼神却是异常的冰冷。   穆玄擎看着他道:“朕还真是小觑了你,韬光养晦了这么久,今日终于原形毕露了。倘若今日朕不来看看,这宫中侍卫怕是要被你杀得一干二净。”   左齐缓缓站起身,抬手拭去嘴角的鲜血,恶狠狠的看着眼前这人。   刚才他三两下便将自己击败,过招时神情自若仿似在玩儿一般。左齐不明白为何他将满院的人杀得片甲并且还能安然无恙,却为何在这人面前如此弱不禁风。   方才体内窜起的嗜血杀意此刻已逐渐平息下来,对于如此深不可测的穆玄擎,他心中无半分畏惧只有满满的仇恨。往日所受的耻辱,一干人在其逼迫下的苟且偷生,今日萧烈的死,还有皇子澈越发的沉默皆是败眼前这人所赐,他此刻恨不得将这人碎尸万段。   左齐冷冷笑道:“可我最想杀的人是你,穆玄擎。”   穆玄擎走上前去,一手将他掐住,力道之大将整个人都提了起来。他就这么拎着他向前走,直到将人扣禁锢在墙壁上,穆玄擎半眯着双眼,神情复杂,像是在审视一件物品般审视着他。就这么看了许久,直到他整张脸都憋得青紫,他这才缓缓将手松开。   左齐跌倒在地,随即便猛烈的咳嗽起来,穆玄擎居高临下道:“你永远都杀不了我,而我也不会杀你。”   左齐咳嗽着道:“你就是个怪物……”   他立时大笑起来,怪物……诸如此类的话他听了太多太多,几乎自打出世以来便一直有人用这个语在他耳边提醒自己的与众不同。怪物又怎样,只要所有人都惧他怕他,只要再不会有人轻视他,即是做个怪物又有何妨。   卸下一身的仇恨的刘聘不多会儿便被人拿住,他被缚住双手押至穆玄擎眼前,而这人男人连看都不多看他一眼,只冷冷说了声:“此等大逆不道之徒无需再留,直杀了便是。”   也就是眨眼的功夫,一旁的侍卫已手起刀落,竟生生将刘聘的咽喉割开,瞬间血如涌柱。   皇子澈刚从屋中冲出来便看见眼前这一幕,只见刘聘死瞪着双眼缓缓倒下,就倒在自己的血泊当中。   今夜见了太多的死亡,到这时似乎已有些麻木了,他不再呼喊也不再惊愕。眼前的一切都不太真实,似一场噩梦,一场自他踏入这朔国宫廷便再未醒过的噩梦。他踉跄的走了几步,直到走到穆玄擎眼前,原本如右眼一般死灰的眸子里瞬间迸射出仇恨的光芒,他胡乱的挥动拳脚往这人身上砸去。   每一下都被穆玄擎轻易避开,注满仇恨与愤怒的拳头全都打在空气之中,这种落败感使他失去了理智,像一头发疯了野兽般咆哮嘶吼着。若这些咆哮声能化为刀刃,那此刻穆玄擎定已血肉模糊了。   “啊……啊……”皇子澈仰天长啸,满腔愤怒瞬间化作一声凄凉而绝望的哀鸣。他的身体逐渐瘫软下去,左眼溢出的泪水落至唇角,他以为自己再不会流泪,他以为之前的一切已足够令他心如死灰,而眼前正发生的一切却在告诉他:噩梦仍在持续,只要有穆玄擎在,这噩梦便永不停歇的继续下去。   宫廷御用工匠连夜赶制出一副镣铐,此镣铐用于禁锢双足,由纯铁浇铸而成,重约十斤。镣铐下拴着两丈长的铁链,末端则被钉在阑央宫后院的一根石柱上。穆玄擎亲口所谕,若有人胆敢看擅动此柱,杀无赦。   左齐被戴上镣铐时已是卯时,在此之前,院内横陈着的尸体已被清理干净,而片片被鲜血浇盖过的雪地又覆上许多杂乱的脚印。凝固的鲜血与洁净的白雪相互掺杂在一起,在几十束火把的照耀下显得殷红夺目。   穆玄擎命人为左齐戴上新制的脚镣,按照一般脚镣的佩戴方式,只需在戴上后将两头钉死便可。而他却别出新意,先命工匠将铜炼化,再将铜水浇至在两头将脚镣开合处封死。可知那铜水的温度有多高,即是那工匠再仔细也不免要伤到左齐,只见那铜水刚一浇上,左齐便发了疯似的挣扎起来。   铜水将高温传至脚镣,左齐的双踝生生被烫掉了一层皮,稍一动便鲜血直流。   皇子澈是被人押着将这行刑步骤看完的,自始至终他都被钳制着下颚,纵是想别过头去不看都不行。如此的场景已经历过数次,被折磨的那个人永远是左齐,而他却只能在一旁束手无策的眼睁睁看着。   他憎恨自己的无能为力。   此等残酷的刑罚一般只会对死囚用之,穆玄擎既不想杀左齐却为何要做到这种地步?若仅仅是想摧毁他们,那么他现在已经做到了。 第38章 第三十八章   左齐被锁于无遮无挡的院中,脚踝带着伤,近几日又一直下着雪,穆玄擎下过命令,谁胆敢擅自取下铁锁便杀无赦。时至今日,他哪里还会怕死,只是他死了谁去照看左齐,难道任他在院中冻死饿死吗?   命英娘与楠儿轮番照看左齐,令他不至于被风雪所伤,自己则没日没夜的砍伐院中树木,连他最喜爱的那几株照殿红都未曾放过,只为能在院中搭一座能让左齐遮风避雨的屋子。他没有时间去回顾已经发生过的一切,也没有余力去悲痛,他不知道今后还要面对什么,只是眼下唯一能做的便是护得左齐周全,他彻夜不歇的忙了三日,两只手已是血肉模糊。   小小的屋子就由着这一根根粗细不一的木头搭建而起,只是这屋子仍旧挡不住风雪的侵袭,雪花从缝隙间落了进来,冷风也随之一并灌了进来,屋内屋外都是一个模样。皇子澈将床榻桌椅尽数拆了,将屋里围外围了个严实,这才再没有风雪透进来。   如此已是五日过去,这五日里他晕倒过数次,可每次也就只睡一小会儿,清醒之后又去摸索锤子,谁也拦不住,谁劝都不管用。   木屋内放置了床榻,也生好了火盆,不多时这个窄小的屋子便温暖起来。皇子澈将行动不便的左齐抱至屋内,并小心翼翼的用布条将镣铐层层包裹住,好让这冰冷的铁具不再伤他半分。之前被烫伤的地方本是结了痂的,只因自己晕厥之时左齐着忙间顾得不脚上的伤,以致结痂的地方屡屡被蹭开,这才有了此时的这副惨状。   皇子澈将镣铐推至脚踝之上,并柔声道:“这几日你就好好躺着,莫再四处走动。”将左齐放置在床榻上,随之又为其掖了掖被褥,这才和着衣躺倒在他身旁。   他累极了,眼一闭上便再也睁不开。迷迷糊糊间,他环住了一个温热的身体,熟悉的气息,恰到好处的温暖,将他四肢百骸间的疲倦与疼痛尽数驱逐。而那持续了数年的梦魇,也终于在此刻消亡殆尽。   只要这个人还在身旁,他便再无所求。   因被镣铐禁锢着,衣食住行都需由他人来照料,楠儿只是个医女,在宫中不曾侍候过什么人,自然不能做到事无巨细都安排妥帖。自来到朔国后,各人都是由英娘与锦儿照料,只不过自那个血光冲天的雪夜之后,英娘染上伤寒一病不起,没日没夜的咳嗽,将剩余的珍贵药草都用尽都不见好转。于此楠儿也别无他法,只一心期望英娘能自行好转,必竟一行六十三人现今眼前就只剩下四人了。   照顾左齐的事宜当然只能由皇子澈接管,小到进食饮水,大到沐浴洗漱,一切皆由他亲自上手。起先左齐有些抗拒,虽说两人早已亲密到不分彼此,可大小事都任由他人摆布不免会伤了自尊。譬如沐浴时褪了一身衣物,双脚却踏不进浴桶,这时便要由人抱着入浴。两人都是血性方刚的年纪,肌肤相贴难免会引得身体起些不雅的反应,皇子澈已久经风月,对于这些事情自然不会介怀,只是苦了左齐,每每都不知该如何是好。   于是沐浴一事便是能拖则拖,由每三日一次拖至每五日一次,天寒时节还好,即是十天半月的不洗也无妨,可天一旦回了暖,随便动动便出一身子的汗,想不洗都不行。   话说又到了要沐浴的这日,楠儿将水烧好后便由着皇子澈提去后院,好不容易将浴桶装满,可左齐却久久站在屋外不进去,说是水太热了等凉些再洗。知他又犯上别扭了,劝了几句不管用,皇子澈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的将人抱进了屋内,楠儿见多了诸如此类的场景,倒是识趣的很,也就只是笑了笑,放下换洗衣物便合上房门离开了。   因戴着脚镣,下身的衣物脱起来时就变得异常艰难。做这些时需坐着进行,要先将裤子褪至脚踝,接着将其中一只裤腿从脚镣内穿出,最后才是另一只裤腿。   最开始左齐总是先脱外袍再脱裤子,如此就得光着身子进行,每每这个时刻皇子澈都会旁边看着,一言不发的等着他弄完。左齐本就不自在,被他这么一看动作便越发的笨拙,直到后来他学得聪明了,不再先脱外袍而是先脱裤子。   皇子澈伸手试了试水温,现已不算太热,又扭头去看了看左齐,只见他裤子才脱到一半,手里的动作依旧不紧不慢的。他一着急,便直接上去解他的腰绦……   左齐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得往后一躲,随即道:“你别动手,我自己来就可以。”   皇子澈不饶,又往前凑了凑,一边同他推搡着道:“真不知你在别扭什么,回回都这样,害得我每次都得陪你泡半温不热的水,这次再等你弄完,估计就只能泡凉水了,你快将手拿开,不然我就直接将你和着衣扔桶里去。”   自他三年前受鞭笞后,一向懒于练武的皇子澈竟发奋图强起来,时常鸡鸣之时就爬起床去院中挥刀弄剑,跟着拳脚功夫也长进不少,之前总是受制于人的他,这会儿倒也能与被禁锢着的左齐平分秋色,两人你争我夺一番,身上的衣物也被脱得差不多了。   皇子澈先将他抱进桶中,胡乱撕扯几下,自己身上的衣服也被褪得一干二净。他单手撑着桶沿,脚下一用力,只是一眨眼的功夫便也进到桶中去,并溅得左齐满头满脸的水。   见他靠得太近,左齐有些不满道:“这桶又不小,你何故非得挤着我洗?”   他不退反进:“你这是嫌我还是怎的?”   “明知我不是这个意思,就是你靠这么近,我……”左齐顿了顿,将头别过去后道:“我会不自在。”   皇子澈将头往回缩了缩,不打算再捉弄他。遂又将他的一缕湿发握于掌间把玩,忽而认真道:“阿齐,除了家人,在渠国你可还有惦念之人?”   “好好的怎么突然问起这个了?”   他略一沉吟:“我也就是想知道除了家人,你可还有什么心心念念的人。”   左齐思衬片刻,答道:“不曾有。”   皇子澈连忙接话道:“那暮烟呢?我可是记得当年你将许多值钱的东西变卖了,就只为赎她与她弟弟的身,此等情义,说她不是你心上人谁会信?”   左齐横了他一眼:“好好的,你怎会突然提起她?当年我只是见她与寻常女子不同,不应葬送在那污秽之所,这才生了侧隐之心将她解救出来。再者我与她不过几面之缘,还不至于能生出情愫,她于我也是一样只当我是恩人,此番被你一说倒显得不清不楚了,真当我与你一样,才十二三就左拥右搂了。”   皇子澈急辩驳道:“那几名采女又不是我指明要的,是母妃自作主张,若不是浣衣的侍女嘴快将我梦遗一事告知她,不定今日我还是个清白身呢!”   左齐被他话弄得哭笑不得,并有些不耻于他的说法,于是道:“你还真是鲜廉寡耻,三不五时去‘傍花楼’那也是姑母自作主张逼你去的?采女送去太子殿你大可不碰她们,难不成她们弱女子还能强夺了你的清白?你倒说什么清白身,我怎的就不知男子也有贞操这么一说!”   皇子澈不怒反笑道:“好好好,数你说得最对,既然我风流多情,那么你呢?平日你又是如何对待此事的?”   “……”   见他不解,皇子澈遂又轻咳一声:“想必你知人事也不晚,而舅舅又未为你置过半房室妾,那么这些年你又是如何纾解的?”   左齐双颊一热:“好好的怎么又说起这个了。”   “不用问我也知道,想我平时不找人陪时也会如此,不过这自行动手的话心中必定在想着某个人,而那个人也必定是位婀娜多姿的曼妙女子。就我而言,想得最多的该是那‘傍花楼’的沁儿了,现今看来,像她那般相貌的女子也不算罕见,只当那时年少未见过世面罢了。”说罢着又觉将话题扯远了,便又接着道:“你倒是说说,你那种时候心里想着的是谁,那人我可认得?”   左齐自思,他说的是句句不错,打从第一次在梦里见他亲吻自己,这臆想的便不可能再是其它人。那时两人时常相拥而眠,耳鬓厮磨下必需隐忍克制才不致被其发觉,这于他而言是极大的折磨。常是半夜偷偷溜出房门,脑海里描画他的一颦一笑,想着他的温软而不具任何暧昧的话语才能释放,然而在释放过后又在心底厌恶自己。纵是在男风盛行的当下,两男子交合终究是有违人伦的,平常人家尚且不耻,更何况生于皇室生于官宦之家的他们呢!   若如实相告,只怕从今日起他会对自己避而远之,再不会让他陪伴在旁。既是如此,就只能让这龌龊、可耻的情愫深埋至终不得见天日的地底!   左齐喃喃道:“那人只在我梦里出现过,连我自己都未能弄清,你又怎会知道?”   皇子澈干笑一声,胸口莫名涌出一种不知名的情愫,就如被石磨碾压过一般,四肢百骸都泛着酸楚。 第39章 第三十九章   沐浴完毕,皇子澈如往常般将他抱出桶来,也不先顾着自己,反倒仔仔细细为他擦去身上的水分。这些事其实由他自己来做就好,可不知为何,自从左齐戴上这副脚镣,他便觉得自己理应如此对他。今日左齐倒也听话,任他为自己穿衣梳头,各个细节都不放过,仿似这枷锁连着他的双手都给锁住了。   话说穆玄擎已有一年多未去过阑央宫,任是不用多作打听,也会有人一五一十将那边的情况告之于他。想来皇子澈到朔国已有四载,这期间与他照面的机会屈指可数,却都是奔着某个目的而去,无非就是变着法儿的折磨他们,多去一次便被多恨上一分,也不知到此时,那两人是否已攒足了仇恨。   穆子段本是累得再动弹不得,不料夜半被梦扰醒,摸了摸枕旁发觉身旁无人,瞬间便褪了睡意。屋内一阵寻觅,只见穆玄擎正背对着自己负手立于窗前。他身上就只穿了件单衣,颀长宽阔的背影略显得有些寂寞,墨染的青丝泻了一肩,窗外偶飘进来的风扬起几缕来,乍一看只觉是在梦中才会出现的光景。   穆子段皱着眉看他,也不知这人就这么站了多久,折腾了一夜到这时竟还没睡,真不知他是不是血肉做的。   强撑着下了榻,走起路来脚下难免有些虚浮,无意间膝盖撞到一旁的矮榻,这声响惊扰到正出神发愣的人。   穆玄擎扭过头来,一贯冰冷的脸此刻竟显露出些许笑意,衬着霞姿月韵的端丽相貌,在夜色中便越发觉得柔和了。   他忙行上前将人搂于臂弯之中,柔声道:“可是我吵着你了?”   穆子段也不挣扎,任由他抱着,并懒懒道:“你心里吵吵嚷嚷的,即是隔这么远距离都能听见,愣是将我从梦里揪出来了,今夜你欠我一个好觉,我暂且不与你计较,只不过你要同我说说方才在想什么?”   揽着怀里的人往前挪了几步,自己先坐上矮榻,再将穆子段安置于自己腿上,稍许片刻,穆玄擎道:“跟了我这些年,我心里想什么你再清楚不过,又何必明知故问?倒不是我心中生急,只是此事一日未完,我心中就一日不得自在。”   穆子段懒懒一笑:“万事皆已安排妥当,你有什么好不安的,想是那边也差不多该动手了,估摸着这两月内便会有来信,你耐心等着便是。”   “到那时,你就该去充当充当好人了。”说罢,便又低头吻了下去。   “你还来,就不能放过我一次……”   “是你自找的。”   “你……”   不出两月,果然收到渠国那边的来信,穆子段将信阅过才将信交予穆玄擎,两人商讨一阵,他这才往阑央宫去。 第40章 第四十章   此时严冬已过正是万物复苏之时,加之每日天气晴朗,一到夜里空中便繁星密集。两人因午觉睡得足,到这会儿也没有多少睡意,辗转了一阵便相携着出屋观星去了。也不知在院中坐了多久,夜至微凉时正打算回屋去,忽闻见一阵响动,两人遂四处观望……   也不知这穆子段是如何避过宫中侍卫的,只见他翻了墙头进来,见两人都在,忙‘嘘’的一声。   皇子澈起身向他走去,凑近了才看清来人,想来穆子段从未到过这里,今日突至也不知是为何。只道他与这人素无瓜葛,今日见他鬼鬼祟祟的,也不知是躲着谁,皇子澈一阵好奇,便问:“穆大人深夜造访,可是有事?”   穆子段道:“的确有事,可否方便屋内一叙,也好让我慢慢道来。”   皇子澈看了眼左齐,见他点了点头这才道:“好。”   三人先后进了屋,左齐走在最后,并随手将门给掩了。待他们都坐下穆子段遂又起身,拱手同皇子澈道:“不瞒殿下,在下今日前来确有一事要告知,若殿下信得过我,也不枉我冒着欺君的罪名来见你。”   皇子澈起身将他扶起:“穆大人直说无妨。”   穆子段轻叹一气,思衬了片刻才道:“殿下可知陛下为何急急将前任质子遣回而将殿下换来朔国?”   “历代新君继位理应更替质子人选,穆大人何故有此一问?”   穆子段急答道:“殿下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陛下与渠国九王爷早已暗地结盟,意图吞并漠南各国,想渠国只两位皇子,皇子惔尚还年幼,而今殿下又来了朔国,可知这意味着什么?”   “陛下一向厌恶杀戮,断然不会同意他这么做的,所以……”左齐顿时惊愕,失声道:“穆大人的意思是九王爷意图谋反?”   穆子段点头道:“在下正是此意,若是渠国现任国主出了什么意外,那皇位无疑是传给皇子惔,然而皇子惔年仅四岁,势必是要有人辅佐的,而渠国的八位王爷现今在朝的仅剩九王爷与七王爷,都知七王爷痴傻,定不会有人想到他,正所谓近水楼台,届时九王爷大权在握,渠国还不由得他来摆布。”   这下皇子澈也急了:“无风不起浪,穆大人既出此言必定是事出有因,我父皇现在可还安好?九皇叔他又意欲何为?如今我身陷囹圄,纵是万般焦急也不得速速归国,如若要让父皇送来国书将我召回,一来一回又得多费时日,可按照穆大人的意思我哪里还能等得了。”   穆子段安抚道:“殿下莫急,我今日来便是要救你们出这水火之地,前几日渠国的探子传信于我说是国主卧病,已有半月未临朝,你现在忙赶过去说不定还有挽救的余地。”   左齐道:“你要如何救我们?宫中戒备森严,再者是我足下这副镣铐,动则闻见声响,如何能逃?”   “在下今日前来,自然早就做好了打算。”穆子段说罢,便从袖间抽出一把短匕,刀一出鞘立时寒光乍现,他举着匕首,颇感自豪道:“此匕首乃在下先祖传至,听闻是以罕见的金属铸成,不论何物皆能迎刃而斩,你足下铁镣自然也不在话下。只是此事还需由会些功力的人来做,在下手无缚鸡之力,还恐伤了左公子。”说罢便将匕首递于左齐。   左齐接过匕首,半信半疑的打量一阵,见其材质确实与其它不同,这才提起锁链挥刀而下,只听见‘锵’的一声脆响,锁链应声而断。左齐喜出望外,遂又抬脚将匕首置于镣铐之内,稍一用力镣铐俱应声而断。   双足被解放后他原地踱了几步,心中喜不自胜,可也就片刻的功夫他便冷静下来,神情肃然的看着穆子段,冷声道:“左齐有一事不明。”   “直说无妨。”   “你既为朔国臣子理应向着朔国,何故今日还要帮着我们对付穆玄擎?”   穆子段冁然一笑:“左公子会有疑惑也在情理之中,在下虽不是什么英杰豪士,却也知深明大义。想我与陛下原系一脉,本是骨血至亲,然……实不忍见天下百姓枉受屠戮之苦,饶是日后被陛下知晓,多不过一条性命,试问区区在下一人同天下苍生较之,孰轻孰重?”   皇子澈拱手钦叹道:“穆大人今日之大义已不仅仅于我两人,切莫再妄自菲薄了。”   穆子段亦垂首道:“殿下此次归国势必艰险万分,只恨在下力不能及不能一路护送,若明日得以安全出宫,我自会安排人同殿下一道而往。”   皇子澈拜之:“穆大人解救之恩,千澈不胜感激,他日归国定不负所望,势必不让穆玄擎与我九王叔的阴谋得逞。” 第41章 第四十一章   翌日一早,皇子澈便将楠儿唤于英娘屋中,并将昨夜之事一一说了。命她们将该带走的东西都收拾妥当,不过晌午穆子段便会来接应他们。楠儿听后自然是喜不自胜,却又在了解清楚后才知此番归国并非圆满而归,遂又愁闷起来,也不知这一路是吉是凶。   英娘卧病许久,近几日甚至有些起不来床,今日提起此事既未避着她,势必是不会将她落下的。思及此处,心中不免涌上一股暖意,然而她却清楚的很,此去一路山水迢迢,况且不论她拖着这副病体能不能经得起风餐露宿,若是再有追兵,自己这个样子必定要拖累他们。   她重重叹了口气,不觉眼里有些湿意,胡乱的抹了抹,随即便强撑着起了床。   从外屋的抽屉里拿出几根香烛来,只可惜拿不出什么像样的祭品,只得盛了三碗清水端去后院墙角。将香烛一一焚上,拜过之后将其插入土中,英娘叹了叹气,道:“想你们也是福薄命浅,一个个正值青春韵华却都断送在此,不知这长路漫漫你们可认得回去,若是泉下有知,今日且跟着殿下,他自会将你们带回去的。”   当日未能要回他三人的尸体,便只能找来几件生前用过的物件,在后院墙角为他们立一个衣冠冢,立时无碑无墓,现下祭拜又无酒不肉,也不知他们现下可否还在这清清冷冷的院子里。   英娘又道:“我在殿下身旁侍候多年,今日他重我敬我却也是前世修下的福分,只不过……”言及于此想是再说不再去了,沉默半晌,这才笑着道:“诶,罢了罢了,待我稍刻下去找你们再细细说。”   用过早膳,皇子澈便去找楠儿确认一切是否已准备妥当,为避人耳目除些细软其它的皆不能带。将必不可少的东西一一确认过后,皇子澈这才将心放下。可知一旦出了这‘渭陵城’,少了这些穿州过府都是难事,更何况是回到渠国呢!   穆子段可谓守时,太阳升到正头顶他刚好也到了,身后跟着侍卫女婢各两名,皆都领进了院内。待人都进来后,楠儿朝院门外张望一阵才忙将院门合上,此时皇子澈与左齐也都已经出来,几人都未作言语,禁着声一并走进了屋内。   皇子澈因久不见英娘出来便让楠儿去叫,楠儿应着声去了,可也就是转眼间的功夫,屋内便传来她的叫声。   左齐是最先冲进去的,只见英娘已自缢于房梁之上,楠儿则在下面紧抱住她的腿,嘴里胡乱的说些什么。   后面的人也跟着进来了,见到这一幕,皇子澈手里待更换的衣服落了一地。他飞步冲上前去,帮着左齐将英娘抱了下来,楠儿则在一旁喃喃道:“身子还是暖的,还没死,还没死……”说着就去摸她的脉。   将手腕与脖颈探过后,楠儿又摇着头去探英娘的鼻息,许久未感觉有气息冒出,这便僵在原地不动了。两人一言不发的看着,见她这副模样便知英娘已去。   半晌过后楠儿终于失了控,一下子趴倒在英娘胸前失声痛哭起来。左齐不忍见她这样便伸手去拉,拉了半天才将人拉下来,随即楠儿又扑倒在他怀中,哭声越发的大了。   皇子澈在一旁缄默不语,心中悲痛万分,久久的望着房梁上仍晃动着的白绫,遂才明白过来英娘寻死的缘由。不多时他竟冷冷笑出声来,竟再想不起这四年来因他而死的人都有哪些,只记得初到阑央宫那日,里里外外还算热闹,他与左齐扫了好几个屋子的蛛网灰尘,刘聘拧着不相衬的帕子擦试桌椅,锦儿则叉着腰对刘聘他们颐指气使喝三道四……这一幕好像还在昨天,中间也不过四载时光,却已沧桑陵谷,面目全非了。   再扭头去看楠儿,经历过这些后她已被折磨得弱不胜衣,娇小的身子瑟瑟发着抖,越发让人看得心疼。皇子澈别过脸去,没来由的羡慕起她来,倘若未经历这些,想必自己此刻也该同她一样,能够无所顾忌的哭上一场吧!   穆子段走上前去,拍了拍皇子澈的肩,长叹一声道:“逝者已矣,望殿下节哀,在下知殿下心中悲痛,只是眼下还有更为重要的事,片刻耽搁不得。”   皇子澈垂着头道:“我不忍心将她就这么放在这里,可否容我将她安顿好再走?”   闻言穆子段越发的急了,于是道:“这宫廷之中要如何安顿?殿下先同我出宫去,待你走后我自会托人将一切打点好,殿下放心,在下这点事还是办得好的。”   穆子段目光诚恳,方才说的话也不像是应急打发之言,思忖片刻好灭容易将心中的顾虑打消:“楠儿别哭了,赶紧换好衣服同穆大人一齐出宫,我相信他自会安顿好姑姑的。”   楠儿摇摇头,依旧哭着道:“我不走,留着姑姑一人在这儿,让我怎么忍心……”   左齐柔声劝慰:“你留在此地有何益处?姑姑今日这般是为何你难道不知?若想她走得安心便就听阿澈的话,眼泪擦了赶紧将衣服换好,切莫要白白糟践英娘的一番苦心。”说罢便轻轻将楠儿推开,自己先出了屋子。   “楠儿,我是一行六十三人陪同着来的,现下眼前就只剩你与阿齐了……”言未尽意更无穷,皇子澈咬了咬唇再没说什么,只是随着左齐出了屋子。   虽说眼里的泪仍旧止不住,她还是将衣服给换了,一行三人装扮成侍卫与婢女的模样,,随着穆子段便往宫门口走去。   谁都知皇子澈左眼失明,怕被人看出端倪一路都是低头而行。然而出宫一事却要比相像中顺利得多,守卫见来人是穆子段,也不敢多加盘问便开了宫门,三人皆是捏了一把汗,直到出了宫门这才重重的舒了口气。   步行出了‘渭陵城’,城外不远处早已有一队人马在候着,看样子大概有三四十号人。为首之人见穆子段来了连忙跑上前来,单膝跪地道:“大人。”   穆子段唤他起身,随即扭头同皇子澈道:“你们离宫的事情不多时陛下便会察觉,为避免被追兵追上,还请殿下速速上马,此去一路能不耽搁便不耽搁。这三十人都是百里挑一的好手,途中自会护你周全,若追兵真追上了,殿下只管自行先走,他们自能抵挡一阵。”   皇子澈感激道:“穆大人解救之恩,千澈无以为报。”   穆子段道:“殿下无需多言,今此一别后会有期也未可知,届时再言谢亦不迟。”   他这才不再多说,翻身上马便随队伍去了。   依从穆子段之言,一路上众人策马而行更是不敢耽搁片刻,只是楠儿不会骑马需有人带着,她与左齐同乘一骑,如此一来不免稍有些落后。   皇子澈放慢了速度与他们并行,被禁锢了数年,因此刻奔驰于这广阔天地间,心中积压了许久的愁苦与悲怆不免消散了些。再看看左齐,眉宇间的荫翳似拨云见日般已褪去多半,若不是在马上,兴许还能看得更真切些。   众人如此一言不发的行到日暮时分,为首之人突然勒住缰绳,在原地等了一会,待他们跟上后便调转马头,并行至皇子澈跟前:“再走半个时辰就能到梁西城,只怕等咱们到了城门也已关闭,不如就此找个地方休整一夜,明日一早再入城,不知殿下意下如何?”   此人名叫穆子惟,乃穆子段叔父之子,向来都以穆子段马首是瞻,交待吩咐之事从不问缘由只管照办。虽知道眼前这人就是渠国的皇子澈,可耐不住眼里只有他堂兄,平素行事又不拘绳墨,说起话来不免失了该有礼节。   皇子澈并不在意,只道:“就依你的意思,只是这荒郊野岭的,该去哪里投宿?”   闻言他不禁失笑一声,不紧不慢道:“殿下莫怪,只道是我没讲清楚,咱大队人马的若是投宿未免太显眼了些,所以在未出朔国边界前就只能委屈殿下同我们一道睡野外了。”   皇子澈看了眼左齐与楠儿:“就依你的意思办吧!”   入夜后,一行人在穆子惟的带领下去到城外一个密林之中,找了个临近有水源的地方,命手下人安营扎寨。遂又派了两个人往回行去,于途中设下暗哨,倘若期间有追兵赶来,也好发射火药通知众人。 第42章 第四十二章   穆子惟安顿好众人后,又过来同皇子澈他们交待,说是林中走兽不少,丛林间又有许多本地猎户埋设的兽夹,为防有意外发生夜间还是不要多走动的好。   出行在外,自然就再没那么多礼数,整队人中只有楠儿一个女子,本是打算让她独自睡一个营帐的,可楠儿说她一个人住着害怕,再者左齐也说不放心她,这便三个人挤了一个营帐。   所有人几乎都已睡下,除剩下一两个还在说话的外,左右前后皆是鼾声大作,于这些人而言,今夜大概就与平常办差时一样,怕是对这些早习以为常了。只有他们三个一直未将眼闭上,在营帐内辗转反侧,时而起身坐上一会儿,时而掀开帐帘望一望深不见底的夜,再吸上几口林间冰冷的湿气。   也不知是谁先睡着的,当皇子澈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只见左齐与楠儿正一左一右的睡在自己身旁,再回想昨晚竟是一夜无梦。   不一会儿楠儿也醒了,还未先顾上收拾自己便先扬言要为他两人梳头。只不过她的手法与锦儿的相比稍显笨拙,期间扯落了许多头发直疼得皇子澈皱眉挤眼。左齐见他一副吃痛的神情,不免觉得有些好笑,并想着等会儿还是自己来得好。   待他们三个梳洗完毕,穆子惟亦下令拨营,于是一大队人马又上路了。   接下来的五日里,但凡是朔国境内,穆子惟都是通行无阻,竟就这么一路行到了朔国的边城。他们本以为一旦远离了朔国疆土就能远离穆玄擎,这么久都没追来想必是已经安全了。   正当众人走出朔国疆土内的最后一道城门后,都还未来得及松口气,后方便有人来报说是有追兵赶来,约有百人,距此地不过两三里路程。   穆子惟听后,思索片刻便同皇子澈道:“距此地十里外就是荒漠,我本是打算护你们过荒漠的,只是后有追兵,我们若是同行容易招人耳目,我心里倒是有个法子,只是不知殿下可愿涉险?”   皇子澈道:“穆大人直说无妨。”   穆子惟道:“这荒漠本也就几日的脚程,若准备得当也并未有什么危险,只不过我们一路急驰而来干粮与水皆所剩无几,食物倒还无妨,最主要的便是水,所以……依在下所见,倒不如将现下所余集中一处,你们三人先行,我们仍留在原地,一来可以阻挠追兵,二来可保你们几日无虞。”   皇子澈急忙道:“追兵稍刻就到,你们才不过三十人,无非是螳臂当车,如何能敌?”   穆子惟苦笑道:“可还记得临行前兄长叮嘱与你的?我既领了命便知会有今时今日,你若再踌躇,便是想走也走不了了。”   皇子澈欲再说点什么,只见穆子惟同众人道:“立即将你们身上的干粮集中起来交于殿下。”   话音刚落众人就行动起来,将剩余的水集中于一处,却只灌满了五个水袋。   穆子惟将干粮与水袋塞进皇子澈的怀中,正色道:“进到荒漠之后只需一路朝南走,沙海之中自有明珠,你们可边走边寻,只是切记莫迷了方向……”话还未说完,便有人叫喊道:“大人,追兵来了。”   穆子惟远远的望了一眼,立时一脸焦急道:“还不赶紧的,再不走就迟了。”遂又扭过头去同左齐道:“快带你们殿下走,别让我们枉送性命。”说罢便推了皇子澈一把,径自翻身上马。   其余人等皆跟着上了马,只见穆子惟抽出腰间长剑,并策马跑于最前头。对面已有人高喊出声狠狠打马而来,想必不多时便要上演一场刀光血影。   而这一头,左齐见皇子澈仍在踌躇,心中一急便硬撺着他上了马,猛的一扬鞭朝皇子澈的坐骑狠狠抽去,马儿吃痛立时便飞奔起来。遂又回过头来将楠儿抱上马背,随后自己也翻身上马,又是一计狠鞭随皇子澈而去。   只疾驰了一阵,再猛一回头看,只见身后是漫天飞扬的滚滚黄土,而那座城早已面目不清了。城门外的情形如何不得而知,不知是否是幻觉,皇子澈仿似闻见有刀剑相接之声,也有人的惨叫声,一闭眼满是腥红。   果不其然,行了一个时辰,约莫到了日暮时分三人已身置荒漠之中。风轻日暖,一抹残阳悬挂于天际尽头,眼前蜿蜒起伏的座座沙丘升腾着阵阵热浪,将所见之物扭曲得失了原有的形体。只是沙还是沙,丘还是丘,一眼望不见尽头。   在沙地中马儿自然跑不快,只得一步步踏着沙前进,还没走上一会儿,两匹马便累得鼻口泛白沫。皇子澈或许是为之前的事与左齐置了气,径自跳下马来走在最前头,左齐也下了马只留楠儿在马上,牵着缰绳步履维艰的跟着。   天渐渐黑了下来,好在这夜月朗星稀,眼前所见同白日也毫无差别,只是月色下的荒漠更显清幽孤寂,飞沙如雪,却又是另一番面貌。   不远处就是一处戈壁,楠儿似再走不动了,便指着戈壁道:“咱们去那儿歇一会吧!”   皇子澈略一停顿,头也不回的道:“好。”   整日下来都只顾着逃命,早是汗流浃背满面尘土,这会儿停下来更觉饥肠辘辘口干难耐,皇子澈忙拿出一只水袋,正欲喝时又想起这水是如何来的,便又怔住不动了。   将水袋递给楠儿,自己把靴子与外袍脱了,随意找了个平整的地方躺下。   荒漠里昼夜温差大,方才身上还热着不多会儿便觉有了些凉意,半湿的中衣半贴着皮肤越发觉得冷。皇子澈禁不住打了个冷颤,想着要将衣服穿上,刚要起身就听见楠儿道:“殿下,先将里衣脱了置石头上晾晾,夜里单穿个外袍想必也冷不到哪里去,况且那中衣一半都是湿的,穿久了当心湿气进身。”   皇子澈沉吟片刻:“也好,你且去别处避避先,我穿戴好了再叫你。”   楠儿点点头,又同左齐道:“你也快些将里衣脱了,都是一身汗。”说罢便转过身去,往不远处一座大石走去。   皇子澈随即就将衣服给脱了,弯腰拿外袍时,听见身后的那人说:“我知你是为了先前的事情同我生气,可你该明白的,若不尽早回国只怕还会再添变数,你是渠国太子,理应以大局为重。”   皇子澈轻叹一气:“我没有气你,我只是恨自己……为什么总要牵连无辜的人。”   左齐行至他身后,接过他手里的衣袍,低头将上面的沙土抖掉:“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宽慰你,只是希望你别再想那些。”说罢便将衣袍撑开为他穿上。   他张开双臂,任左齐为自己系着腰绦,并睁着一明一暗的眸子细细看他。见他为自己穿好衣服,这才毫不避违的将自身衣物除净,月辉下,他的身躯遍是伤痕,一道道相互交织的鞭痕并未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变浅变淡。皇子澈不禁伸出手去,沿着锁骨一路抚至胸前。   左齐忍不住痒,往后退了几步,淡淡道:“一直未见你喝过水,眼下嘴唇都裂了,你是不是想渴到晕过去才肯罢休?”说完便忙得将衣服穿好,去一旁取来水袋递于他:“快喝……”   他也确是渴坏了,接过水袋来连着喝了好几口,拭了拭唇角这才道:“累了一天,都赶紧睡下吧,也不知多久才能走出这荒漠,还需养足了精神应付。”   左齐点点头,接着便去唤楠儿。   寻了处高地,往地上铺了几件随身衣物,三人便挤一处睡下了。 第43章 第四十三章   翌日清晨,醒得最早的还是他,也许是夜里有些冷,楠儿整个人都偎在左齐怀中,她曲着身子,将半张脸都埋在他胸前,左齐也是背对着自己侧身而睡,眼前紧贴在一起的两人此刻看起来竟毫无违和感。心底不由涌出一抹酸楚,只觉得自己已被眼前的两人隔绝开。   他静坐于一旁等着他们醒来,这段时光尤为漫长,眼见着日头渐渐升起,直将他的脸烤得发烫。   待他们醒后,三人胡乱吃了些东西就想着牵马上路,怎料一到地方却不见马的影子,只见系绳的木桩已离地而起。楠儿皱着脸道:“想必是他们夜里口渴挣了绳索寻水去了,这下可怎么办?”   左齐道:“走了也好,总比跟着我们渴死在这里的强,你也别发愁,有没有他们都一样,我们仍旧朝南走就是。”   好在这日依旧是晴天,光看着日头便能辩清方向,三人一如既往的朝南行去,累了便原地歇上一会儿。左齐与皇子澈倒还好,只是被日头烤得慌倒也没什么不适。只是苦了楠儿,身形本就瘦弱的很,连着赶了好几日的路早已疲惫不堪,便越发走得慢了。   最令他们担忧的无非还是水,走了整整一日,未见到绿洲不说水袋就已空了三个,如此下去他们最多能再挨上两日,若再寻不见水源便只能坐等着被渴死。皇子澈苦中作乐,同他们打趣道:“再寻不见水源,便只能喝自己的尿了。”   楠儿禁不住一阵恶心,咂咂嘴道:“殿下你要喝自己喝去,我宁可割了腕子喝自己的血也不喝尿。”   左齐插话道:“到那时可要记得叫上我,从小大到倒还未曾喝过人血呢!”   楠儿撸起袖子,将细白的胳膊举至左齐面前,笑着道:“来,现在就让你尝尝。”   左齐笑着摇了摇头:“你啊……”   皇子澈一言不发的看着两人,他眼底的笑意是何等温柔,竟是自己从未见过的,而楠儿也不似先前在阑央宫那般,虽是风尘仆仆笑起来却也明艳动人。现下已半是绝境,却不见他们眼底有半分绝望,漫天黄沙怎么也看不到尽头,眼前的景色始终一致,若不是身后那一排长长脚印,哪里知道已走了这么多路。   谁也不曾想到,当日的几句玩笑不久后竟成了真……皇子澈只觉这世间有太多的东西他看不清,正如他从未了解过的楠儿,在那副瘦弱得几乎轻轻一折便会断掉的躯体之中埋藏着多少坚忍与决然。那夜他望着如抽干了水份般的人儿躺于自己怀中,面如白纸,夜风将她轻薄的衣裙吹起,就好像是已死去多时。而就在不久前她还在同自己说话,并扬言等回了渠国定要让他破例封自己当个女医官,再回想起往日的种种,从头至尾她仅求过这一桩事,却在自己未能兑现前便香消玉殒,可知她才十九岁。   这天夜里,三人都已精疲力竭不能再云烟,他们平躺在荒漠之中,头顶的那轮明月圆满得似在嘲讽着他们。   身旁扔着的是已经瘪下去的水袋,方才仅剩的一点也已被分完。   楠儿虚弱着道:“殿下,若咱们三人能够安然回到渠国,届时你一定要破例封我做个女医官,也算不枉这些年来与殿下出生入死的交情。”   皇子澈轻笑一声:“你说什么便就是什么,莫说是个女医官,即是个女大夫也让你当了,就是不知舅舅可愿答应。”   左齐轻推了他一把,也笑道:“净胡言乱语,渠国历朝历代何时出过女大夫,你倘若真破了此例,想必叶相与祁太尉定要以死谏之,那可是两朝贤臣啊!”   皇子澈道:“无妨,待他们致仕后,我便将太慰与丞相都换成女子,看谁还能说个不字。”   楠儿略有些得意:“真是越说越离谱了,我可未说过要做大夫,那种劳神费力的官不做也罢,楠儿唯愿此生习得浅薄医术,虽不能悬壶济世,却也算了即平生一桩心事。”   皇子澈翻了个身,将目光投向左齐的侧脸:“日后的事不提也罢,还是先省些气力撑到明日再说,醒不来说再多也是枉然。”说罢便缓缓将眼闭上。   三人这才未再言语,各自沉默睡去。   这天夜里似乎比之前几夜要冷上几分,楠儿本就未睡死过去,便不住的往左齐身边靠去,就着他的温暖发怔到月上中天。歇了半夜终于也有了些气力,她缓缓坐起身来,久久看着身旁安静睡去的两人,都是规规矩矩的姿势。   她离开了一会儿,只寻了块石头便又回来了,左齐束发的簪子已被她取下,于石头上磨了片刻,这下就锋利得多了。   一路颠簸,身旁唯剩下两个水袋,不知自己能撑到何时,索性全都将盖子拧开备着。她掀起半叶裙角用牙齿死死咬住,遂又将袖子挽至最上,握簪的那只手止不住的颤抖着,只不过轻轻划开一个小口子,因割到了手筋,剧烈的疼痛使她不得不放弃。   有些鲜血正缓缓流出,可这却不是她想要的,学了几年医她自然也知道,若不划开主脉这血不一刻便就停了。   胡乱抹了把眼泪,又将衣裙往嘴里塞了塞,并将簪尖抵于主脉之上,猛一闭眼,簪口便直没入肌肤半寸有余……   皇子澈一直都在做同一个梦,梦见天正下着大雨,可是雨水一落入沙地便立刻遁迹无踪。他平躺在沙地上,张大了嘴来接水喝,只是这水不仅是热的,还带着些许的腥甜,味道过于浓重竟直直将他给呛醒了。   一睁眼,他整个人都呆住了。 第44章 第四十四章   还有源源不断的腥甜液体渗进来,嘴唇触碰到的是柔软清凉的肌肤,那只血肉模糊的手就搁在他唇边,一低眼就能看见。他猛的爬起身来,只见楠儿正躺倒在他身旁,形容枯槁,半睁着的眼却似乎在笑。   皇子澈下意识便去攥紧那只手,妄想摁住伤口,可殷红的血还是渗过指缝溢了出来,他心急如焚,倒是楠儿不急不缓道:“殿下,将我抱去阿齐身旁……好不好。”她已奄奄一息,说话都有些吃力。   照着她的意思将人抱至左齐身旁,本又想去握那只手,却见她摇了摇头,遂又将手搁于左齐唇边。   楠儿发着抖,艰难说道:“殿下……楠儿有些话想同你说。”   皇子澈将她半揽进怀中,不觉间已有泪落下来直直砸在她脸上,他狠狠点着头,哽咽着道:“你说,你说就是。”   “楠儿自十岁就入了太子殿,只因从未近身侍候过,所以都不怎么了解殿下,后有幸跟随殿下一齐来了朔国,整个院子就只有我们七人,几乎是同食同寝,须臾不离。殿下心地仁厚,即便是个兔子也爱护有加,就更别说我们这些天天陪伴在你身侧的人了,想来锦儿姐姐……不惜委身于谢桂两兄弟,都不忍见你饿着,必定是因你平素侍她不薄,今日楠儿也不忍见你饿死渴死,唯有一副皮囊能报殿下的恩情。”   说完,楠儿顿了顿,深深望了眼左齐,又道:“可知……楠儿一直以来都很讨厌殿下。”   说完她惨然一笑,再开口时已是声若蚊蝇:“若不是因为你,阿齐定不会罔顾自己而为你遭难,可你却只会哭,只会哭……”   皇子澈用力点了点头,道:“我明白。”   楠儿喘着气道:“你明白什么?你什么都不明白,阿齐从来只一心为你,可你扪心自问又为他做过多少?或许你已习惯有他在身边,供你有求必应,为你挡灾消难,就只因你是皇子澈,朔国未来的国主,而他只是一个伴读……可知这天下从来没有谁该着谁,谁又必须是谁的陪衬……”   “殿下……你可知他的心意?”   皇子澈被问得一怔,还未开口,只听楠儿又道:“可知那时宫中有多少婢女公主们爱慕他,他却从来视而不见,眼里从来就没有任何人,那时……那时我便想着,或许是他心里有人了也未可知,并猜测着那会是一个怎样的人……可我却渐渐发现,他满心满眼装着的那个人,却对他的心意一无所知,世间怎会有如此愚笨的人呐!你说,让我如何不讨厌他。”   他已彻底呆住,木讷的看着左齐,不知是在问自己还是在问楠儿:“那个人是……”   “除了殿下……还能有谁。”楠儿越发喘得急了,也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只见她紧紧攥住皇子澈的胳膊,发着狠,一字一句道:“若问这世间何物得以永世无穷,那便是阿齐于你的心意,所以楠儿恳求殿下,切莫……”   说完这几句,她睁着的眼便再未合上,而紧攥住他胳膊的那只手却渐渐滑了下去。   皇子澈看了好一会儿,却始终不见她眨眼,手臂所揽着的这副躯体硌人冰凉,像是已死去多时。   他止不住连连嘶吼起来,所有的凄惘与愤然都借着这几声嘶吼而出,却又因狂风阵阵,犹如群魔的嚎叫一般,直将这哭天抢地之声掩去。   待左齐醒来,皇子澈已半是疯癫半是痴傻,只见他一脸目然的抱着楠儿,时而轻笑几声,时而摇头落泪,问他什么都不答,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当中。   身体已僵硬的楠儿,唇角腥甜的血渍,身旁已被灌满的水袋,还有掉落在一旁的簪子与楠儿手腕上触目惊心的伤痕,无一不在提示他刚才所发生的一切。而他竟浑然不知,并且就着楠儿的手将她抽干吸尽,想到这些,左齐便忍不住的干呕起来,肠子绞于一处,直将他疼得满地打滚。   天渐渐明了,只是没见到有朝阳升起,如此一来就不能分清方向。皇子澈这会儿倒也不在意这些,只是低头不语的刨着沙,直将沙抗刨至能容纳一个人在大小。   他将楠儿放了进去,呆呆的看了许久才用沙将她掩埋,左齐在一旁不动不动的看着,一言不发。   两人沉默的走了一段路,终究分不清是朝南还是朝北,皇子澈紧紧攥着那只簪子一声不吭发的往前走,左齐则静静在他身后跟着。那镶嵌着琉璃珠子的发簪,在月光之下闪着翠绿的光芒,这光芒直直刺进心窝之中。   谁人离去时你都没有过这种表情,还是说楠儿另有不同?倘若今日死的是我,那么阿澈……你又会作何表情?   就这么不明方向的走了两日,又至日暮时分,两人自三日前便是滴水未进,现下水袋内只有凝固的血液。楠儿何其伶俐,却不知人血一旦离了身体不消片刻便会凝固,究竟还是因为护人心切才失了章法,平白断送了自己的性命。   两人都已走不动,便随地躺了下来,四目相对时只觉说话都艰难。   不知躺了多久,也不知是否是醒着,左齐察觉到空气中有异样的气味,似乎能闻见青草与湖水的味道。他忙的起身四下张望,只见远处的沙丘之间隐藏着一小片绿意,绿意包围着的竟是一弯小小的湖泊。他拼尽全力爬了起来,又往那个方向急驰一阵,到时却不敢相信眼前所见,近日来此种异像已出现过数次,只不过一等他走近一切却又瞬间消失,山水树木瞬时凭空不见,只有脚下一堆堆怎么逃也逃不开的沙丘。   然而这次却是真真的,左齐两脚踏在水中,只见氤氲的雾气围绕在树木四周,湖面滢滢波光,墨蓝夜空中的满月投映在水面,好像又是另一个夜空。   左齐低下头去,忙不迭的往嘴里送水,侍缓解过来,便激动喊到:“阿澈,这次是真的。”   皇子澈半爬半走了过去,一到岸边也是急急饮水,只在这片刻的功夫里想到,若早几日到达这里那楠儿便不会死了。直等到他不再想求生,却又偏要他活着,不是天意弄人又是什么?不觉便已趴伏在岸旁,并于整张脸埋入湖水之中…… 第45章 第四十五章   见他久久不将脸抬起来,左齐还以为出了什么事,侍他急忙跑至跟前才见他将脸抬起,只见鬓角与眉宇皆被打湿,下颚的水珠正不断往下掉着。   皇子澈抬起袖子将脸上的水份擦了,低声问道:“湖水不凉?”说完便翻了个身,半数墨染的青丝已落入水中,衣襟前沾着些许黄沙与泥土,一身的污迹,满脸的颓丧之色。   左齐低头,见自己半个身子已在水里,略一摇头:“不凉。”说完走上岸去,脱去累赘的外袍,只剩了件中衣。   眼下生存暂且无虞,吃过一些干粮思绪也渐渐清明起来,就这会儿功夫,楠儿临死前说的那些话便已在脑中回转了几遍。他几度欲开口问左齐,却又不知从何问起,此话一旦出口,那么两人的关系便再不能停留在昨日,是得是失还未可知。   左齐一直在水里泡着,随手荡了荡满是沙尘的衣物就直接挂在了树枝上。皇子澈则坐在岸沿,可能是在欣赏月色,或许是在欣赏月色下的湖水,抑或者是在欣赏湖水之中的人。   一洗往日的疲惫与困顿,见此情此景不由令人萌生了想在此处了去此生的念头。   “阿齐,不如我再于此处搭一木屋,自今日起,你我二人长居此处再不过问外界世界,也不出这荒漠怎么样?”   左齐摇了摇头:“眼前天下难安,只道自个儿苟且偷安,沉寂避世,终是作不得欢的。你肩上尚还担负着整个渠国,若真想长居此处还需将一切了结,届时你若无人傍身在侧,我左齐即是舍了家国舍了天下也定跟随你来此处,如你说的,搭一木屋,就你和我……”话还正说着,就往岸上走来。   将身上的水分擦拭净了,便弯腰去取包裹内的衣物,忽觉一阵黑影行至身后,不言不语的便将他抱住。   熟悉的气息,经年来已习以为常的体温,不是那人又是谁?   他贴着自己的耳鬓低声道:“阿齐,楠儿死前曾与我说过一些话,致使我明白了自己的心意。”不觉间,袖内的簪子滑落出来,无声落入沙地上。   左齐弯腰怔住,半晌未有言语,而身后的人也无动作,只这么暧昧的将他抱着。是夜,清凉如水,四周一片寂静,偶闻见若有若无的虫鸣之声。   就在他欲挣脱之时,身后的人也将手松了,却又在自己直立起身时他猛的蹿到自己身前,眼里迸发着他从未见过的光芒。   下一刻双臂便已被攫住,皇子澈侧着脸吻上了他的脖颈,温热与湿稠的感觉,瞬间将他覆盖住。他惊得不知该如何是好,身体不由自主的在一阵酥麻之中渐渐瘫软下去。尚不知人事的身体哪里经得住这般摆弄,只觉脑中‘轰隆’一声响,耳间的话语,心底的酸涩,尽被那陌生而狂热的躁动驱赶殆尽。   “阿齐,阿齐……”皇子澈喘着气重复道。   阿澈,只因我再离不得你,才会任你这般予取予求,任我也再没什么能够给你,总归是副皮囊,你若要给你便是。   这一整夜,左齐只觉自己落入一个不见天光不闻声响的异境之中,纠缠在一起的两副身体,时而如烈焰焚身,时而如惊涛海啸,各种能将人意志泯灭的快感纷沓而至,只得抵死索取。   自始至终,都只听见喉间发出的抑制不住的声响,精疲力竭之时倒头而睡,一睁眼便又纠缠到了一处,反反复复不绝如缕,像是要将对方与自己并为一体般。可天终究要亮,那些等着他们归去的人不会消失,而那些已消失了的人更不会轻易从记忆中抹去,还需背负着众人的期许,一往无前的今后走去。   直睡到日头高照,皇子澈才起身将衣服穿好,喊醒了左齐,两人匆匆收拾一阵,便又继续上路了。   走了半日,见空中有零星几只鸟飞过,左齐仰头望去,只见此鸟身形如家燕双翼却生得异常宽大。遂想起多年前暮烟说过的话,依稀记得此鸟名为‘归去来兮’,意寓唤人归家。再见足下沙丘愈见平缓,想必这荒漠已行至尽头,不多时便能见得人烟。   皇子澈见他已出神了许久,便问:“在想什么?”   左 齐收回视线,又向前方望去:“当年由洛河一路行至渭陵,各小国无不奉承讨好的,只是不知此次归国……若是一如既往的对待,你我驱两匹快马不出几日便能到洛河,若是不予理睬,你我还须再走上一月。”   皇子澈道:“你无需担心,这几年穆玄擎自恃强大欺凌诸小国,常是有征无战使他国向其称臣,如此恣意妄为,怕是早已遭天下忌恨了。而我渠国向来与南面诸国交好,亦能与朔国匹敌,眼下不巴巴的将我送回国去讨好父皇,倒不成还要为难于我?”   左齐点头道:“这道理我自然明白,只是怕洛河城内变生肘腋,九王爷心怀不轨,而陛下于他又有深信不疑,朝堂上下亦不知其心中所思,穆玄擎既已与他有所图谋,也必定是早有规划的,我想朝中怕是早有人被他笼络了。”   皇子澈轻笑一声:“我是没你想得那么深,只是有些担心父皇,若知九皇叔有心叛变,他必定会很难过。”   “这是自然,莫说是一国之主,想是平民百姓遭人背叛也好过不得,往日信赖之人一昔间变了嘴脸,又何止是难过能概括得了的。”   皇子澈扭过头来,骤然间神情严肃起来:“阿齐,我信你永远不会如此对我。”   左齐点点头,并不作答。   果不其然,侍至夕阳夕下时,四下观望终于见得人迹,不远处就有几处零星屋宇,两人相视而笑,欣喜之情溢于言表。   走至最近的一处屋宇,檐下站着一位老者,见他发须半白,想必已是年过六旬了。他本是在井中汲水的,忽见两人从荒漠那头行来,虽说一身风尘仆仆,衣着与相貌却与他人有所不同,不免立时将手中水桶放下。   皇子澈问道:“老人家,你们都城何在?”   老人道:“此处离都城不远,走上半日也就到了,不知两位公子是打哪儿来的,又去都城作甚?”   皇子澈本欲说自己从渠国而来,却被左齐一把摁住,只听他道:“此事一言难尽,不说也罢,只是我与家兄身系要事还需急往朔国,但问老人家可否为我们指路?”   老人从桶内舀了半瓢井水递于两人,不紧不慢道:“都城卯时便要关闭城门,现下你们就是生了翅膀也来不及进城,若是不嫌弃便于寒舍留宿一夜,明日一早再上路也不迟。”   两人逐一将水喝了,遂抬头相视一阵,左齐又道:“老人家古道热肠,我与家兄感激不尽,只是怕叨扰了您,心下实属有愧。”   老人家摆摆手,笑道:“无妨无妨,老叟膝下只余一孙,平素也清冷得很,这会儿家中有客又怎会嫌叨扰,你们尽管住下便是。”说罢,便见一个七八岁的男童从屋内跑出来,一把抱住老人的腿,并好奇打量着他们。   那男孩儿稚声稚气问道:“爷爷,他们是谁?”   老人摸了摸孙子的后脑,笑着道:“这两位是远方来的客人,今日要在咱家借住一宿,闵儿乖,先将客人带进去,再拿些东西给他们吃。”   闵儿眨了眨眼,松开了爷爷同两人道:“两位哥哥可是从天上来的?”   皇子澈‘噗嗤’一声忍不住笑了出来,他弯下腰去,笑着道:“怎么会这么问?”   闵儿道:“我从未见你们这样的,只听爷爷说天上的仙人都生得好看,是我们凡人比不得的。”   左齐一本正经道:“我们正是从天而降,此次下界只为寻几名有仙根的孩子带往天界。”   闵儿信以为真,拍手叫道:“哥哥看我可有仙根?能否将我也领上天去?天上是什么模样?又有什么好玩儿的……”连连几个问题,竟将左齐问得禁了声,想来方才不该一时兴起随口胡诌,若真这么没完没了的问下去,他又该如何作答。   皇子澈见他一脸为难,便也猜着了几分,便朝闵儿比对了个禁声的动作:“此乃天机,不可随意泄露。”   闵儿又信以为真,立时将小嘴捂住,再不发问。   两人于此处安歇了下来,夜间将饭吃罢,老人便来到屋内与他们交谈。七七八八聊了些近年来的大事小事,提得多不过是朔国如何如何蛮横,三不五时的欺压致使百姓受苦。他们本就是一小国,五六年间百姓四散流离,但凡还能走得动的都逃去他国了,只道国主不舍这故国水土,只能以臣自居方能幸免不被其所灭。   两人听了只能感叹不言,更不知该如何劝慰,只得默默听着。 第46章 第四十六章   翌日一早,两人醒来就看见老人在院中灌着水袋,井旁还放着准备好的干粮,见他们来了,便起身仔细叮嘱了几句。   拜别后,两人片刻不敢再拖延,便急忙忙的上了路,说是半日的路程却只走了两个时辰。   行至城楼前,城门守卫上前盘问,两人只说是来都城访亲的,那人见两人相貌衣品都不似歹人,未多留难便将人放进城去。   既已进城,接下来便要去觐见本国国主,想来确实只是个小国,城内也不似他国那般繁华,两旁街道只有少许做生意的商人,更有饥民四下行乞,想也不用想就知这境况全是拜穆玄擎所赐,皇子澈不由得攥紧了拳头。   说来也巧,正见前方有一队人马,几十名身着武服骑高头大马的侍卫簇拥着一顶銮驾向这头行来,众人纷纷避让退下并跪地不起。皇子澈见状,便对左齐道:“想来上天也助我们,还未怎么着他就来了。”说完便向街道中央走去。   众侍卫见有人拦驾,即喝道:“来者何人,见国主不下跪反倒拦起路来,项上人头不想要了。”   皇子澈虽单膝跪地却仍旧不卑不亢,从袖中拿出一物双手呈着,朗声道:“渠国长皇子千澈,见过灵国国主。”言毕,只见銮驾一落,里头那人立时掀帘而出。   此人就是灵国国主——成霍。   左齐见他也不过而立之年,虽说相貌平平倒也气宇不凡,确不失为一国之主。   见国主落了驾,众侍卫自然也跳下马来,同着众人一道跪下。只见成霍斜眼打量不远处正跪着的两人,神色凝重,不知在思索什么。   半晌过后,他才不紧不慢道:“你说你是渠国长皇子,让朕如何信你?”   皇子澈与其对视:“有印鉴为凭。”   “呈上来。”道罢,只见他身后一侍卫急急跑来,接过皇子澈手中物件,遂又急急返回。   接过来一番细看却也辩不出真伪,不过见这人不似常人,自有一副与生俱来的倨傲之色,他说他是皇子澈便是八九不离十了。   成霍行至前来一把将皇子澈搀扶起:“听闻贵卿已为质子去往朔国,不知今日怎会来此地?”   皇子澈道:“陛下,个中原由千澈自会一一道来,只是此处说话不便,可否另寻一处?”   成霍携着他入了銮驾,又命人备一马于左齐,这才起驾回了宫。   待屏退了一干待人,殿前殿后就只剩下他们三个,人前人后的成霍稍有不同,前者略有些冷漠,后者却似泄了气般,微露颓丧之态。   只见他轻叹一声:“贵卿即是不说朕也能猜出几分,此次你只带着一人经由本国,身上又未有通关文书,想必是出逃而来,你难道就不怕朕将你拿了,送去穆玄擎那里邀功?”   皇子澈抿嘴一笑,不慌不迭道:“陛下既直呼朔国国主名讳,怨愤之心已表露无遗,试问又怎会将我送去邀功?再者,陛下深知我并非无故而返,倘若我平安归国,于陛下只有益而无害。”   “何以见得?”   皇子澈向前迈了两步:“何以不见得?穆玄擎顾盼自雄,自继位起所行之事其意不提也罢,而诸国向来是敢怒不敢言,只得任他欺压。但我渠国向来与之鼎立,若非有所忌惮,他有鹰爪早已伸了过去,放眼天下,能与之匹敌的除去渠国还能有谁?”   他目光切切的看向皇子澈,像是寻觅到一抹期盼许久的光亮:“不知贵卿此话何意?”   皇子澈愤然道:“实不相瞒,千澈早已决意要与穆玄擎不共戴天,此生不杀他我枉做渠国皇子。”   闻言成霍失声大笑起来,直将眼泪笑出来才肯作罢。遂又摇了摇头,满脸无奈道:“朕又何曾不想,只怪今日势不如人,若不是顾念着一城百姓,朕早就提剑上去同他拼个你死我活了,且不论输赢,但凡能出了胸口这口恶气既是死也值了。而今仰其鼻息,不过是苟延残喘,不仅令百姓同我一道忍辱偷安,更使先祖蒙羞,纵然还活着又有何意趣可言……”说罢便又垂下头去,只一个劲的摇着头。   皇子澈劝慰道:“陛下心中苦楚,千澈自然知晓,往后陛下还需庇佑百姓,切莫再自责自遣了。”   沉默了一阵,成霍像是突然想起些什么,便急忙道:“贵卿何时出发,朕这就去准备通关文牒。”   皇子澈道:“不瞒陛下,我国如今内有些动乱也是拖延不得,若陛下允许片刻便走。”   成霍一面亲拟文书,一面同皇子澈道:“这样也好,虽说本国已是经济凋敝,但几匹快马还是拿得出的,待我将通关文书拟好便命人去备马。”   不多时,万事俱已齐备,成霍亲将人送至城门口,本欲派人护送他们,却被皇子澈推却,说是人多反倒容易耽搁,这下便只能作罢。   成霍赠予的两匹快马自然不在话下,昼夜不停连赶多日,已行了好两千多里。只不过任是再好的马,于这会儿也要力竭而亡,连着奔波了数日,此时两人也有些力不从心,便想着休整半日,待恢复一些再上路。   好在这时已到渠国边城,身上又有成霍赠予的百两黄金,自然能换两匹好马再好生休整一番,两人便随意找了家客栈住下,并打点店中伙计为其购两匹马来。   几日来都未好好吃过东西,眼下最主要的便是填一填干瘪的肚囊。   不多时,酒菜俱已齐全,两人也不言语只管埋头进食。厅内不乏有些叙说风月之事的纨绔子弟,隐约听去倒还觉得有趣,另有些高谈阔论的青年才俊,上至家国天下,下至民土风情,竟说得头头是道,直听得皇子澈频频点头,只差拍手称赞。   只听其中一人小声道:“要说渠国上下,我最为钦佩的还是上大夫左公,前些年有幸见得一面,只道此人虽身居高位却无半点官架,视百姓如子就不提,且说别个纡青拖紫的官吏,谁人出行不是驾高车,随行侍卫少说几十多则上百,可左大夫从来都只带个小厮,就是个平头百姓也能上前攀谈几句。”   另一人道:“谁说不是呢,早年我居于都城,也曾见过几面,想我们这些读书人谁不将他奉为信仰,只不过……”那人摇了摇头,接着便轻叹一气,神色颇有些惋惜,又道:“可叹呐可叹,如今哪里去找像左大夫这般的肱骨忠良之臣,只怪国主老迈昏聩,现又是奸臣当道,想那叶一表也是几代贤臣,如今却与九王爷串通一气陷害忠良,渠国危矣,天下苍生危矣,左公满门冤屈向谁诉去……”   与之交谈的人急忙将他的话打断,并低声道:“你小声些,莫让人听了去。”只是为时已晚,左齐于一旁听得真真切切,尤其是最后那句。   左齐立时飞身过去,一把攥住那人的衣襟厉声问道:“将你方才说的话重复一遍,什么左公满门冤屈,你休要信口胡诌。” 第47章 第四十七章   那人满脸惊愕,恐眼前这人是拿他问罪的,方才还豪言壮语,这时却被吓得禁了声。又见另一人从他身后行来,将眼前这人拉开,并言语轻软的说道:“兄台莫怪,家弟向来敬仰左公,如今听你这么一说,自然要问个明白,兄台如若不嫌,可否将方才说的再细说一遍?”   听闻此言,那人的神色才稍的缓和,却也不作声,只低头整理方才被弄乱的衣襟。倒是另一人不急不徐道:“这左公满门遭冤已是众人皆知,兄台不知此事想必也是远道而来,就此事我们也是略有耳闻,只知左公因谋反一罪入狱,府中家眷皆已入狱,而左公与其两子则被吊死在洛河城楼上,至今已有三日了。”   “你胡说……”左齐猛的将身旁椅子踢倒,遂又死死掐住那人双肩,犹如一只暴怒的野兽。   皇子澈急欲上前劝慰,却被他一掌推开,只见他红着眼道:“他会不会谋反,纵是天下人都信,陛下又怎能信?”   他不知该如何作答,现下左齐恨的怕不止是他父皇,恐怕连着自己也一道恨了。何曾见过他如此,那眼神像是恨不得将自己千刀剐一般。   另有一人道:“此事怎能全怪国主?左公问罪时国主已抱病在榻,朝中之事皆由九王爷裁夺,我虽不知个中原由,却也敢笃定若国主知道此事定不会任由九王爷如此胡为,谁不知国主最为倚重的是左公,试问谁会砍去自己的左膀右臂,还不是身不由己吗。”   皇子澈追问道:“国主抱病已有多久?”   那人答道:“这我便不知了,深宫之中的事,哪由得我们平民百姓探听仔细的。”   这边正说着,只见方才打点去购马的伙计跑上前来,堆笑着同皇子澈笑:“公子,小的已为您购来两匹上好的马,现就栓在门前,若公子今日在小店过夜,我便将马牵至马棚里。”   闻言,左齐转身即走,直朝门外而去。   皇子澈匆匆跟在身后,见他一言不语便翻身上马,遂又手起鞭落扬长而去。而他只能稍不停歇的尾随其后,拼命拍打着马背,唯恐跟不上前头那人。   快马而驰,穿州过府不过两日便到了洛河城外,这两日左齐未开口说过一句,皇子澈知他心中万分悲痛,只怕见了左季昀更要一发不可收拾。刚进得城门,便见许多人于城下交头接耳,对着高处指指点点。两人抬头望去,果不其然,左季昀与其两子正吊于楼墙之上。   城墙上的三人身着白色囚服,身旁有蝇虫围绕,面色青灰已是死人之状。皇子澈怔怔的看了许久,不觉浑身已颤栗起来,泪流满面。而一旁黄底朱字的皇谤何其讽刺,何其残忍,一代贤臣落得惨死,竟无人敢为其收尸,谁人都道左公冤屈,可又有谁站出来为他辩驳半句?   平素温和宽厚的舅舅,世人景仰的左公,如何落得这般田地?   左齐直将嘴角咬出血来,愣是不呜咽出声,皇子澈见状便将他拉至一旁,见四下无人,这才道:“你要哭便哭吧,就别再忍着了。”说着自己也已泣不成声。   可他却冷冷笑道:“哭有何用?若哭能将我父唤回,若哭能为我左府上下洗尽冤屈,我倒不妨哭上一哭。而今,我唯愿能手刃仇人,且不管那仇人是谁,我定将他千刀万剐,让他不得好死。”   说‘不得好死’这四个字时,左齐几乎咬牙切齿,听者再明白不过他的意思,且说此事并非他父亲所为,若真是他父皇做的,只怕左齐也不善罢甘休。   皇子澈道:“莫说是你,即便是我也不会轻易放过,你且随我入宫去,我定要同九皇叔问个清楚明白。”说罢便欲转身。   左齐一把将他拉住:“你觉得自己比我能好上多少?莫说去见九王爷,入不入得宫还未可知,届时他安个冒充皇子的罪名将你拿了,谁人又敢说你是皇子澈。”   此话不无道理,如今他初回渠国,朝中之事尚不知晓,若冒冒然就要入宫,即是身有皇子印鉴也未必不会遭人算计,届时身陷囹圄这渠国便只能任由千域摆弄。   “那你说,如今我们该怎么做?”   左齐道:“眼下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朝中上下敌我不非,我们又能投奔谁去?如今我唯一能信得过的就只有暮烟,虽说他早已知晓我身份,不过以她的性情我料定他断不会将你我出卖,我们暂且去那里落脚,待摸清了局势再做打算也不迟。”   皇子澈点头道:“就听你的。”   左齐为暮烟赎身之时并未向家中提起,本是能悄无声息将此事了结的,只怪家中常流连花丛坊间的大哥多事,听闻自己赎了傍花楼的女子,便悄悄派人去打听,并将此事告诉了左季昀。   左季昀倒是没有责难左齐,只说青楼女子不便带入府中,若他喜欢随意安置便是。   待左齐走后,家中几位姨嫂闲暇无事时也常会去暮烟的住处走动,一来二往的倒也觉她不似其它青楼女子。这便将她看作是自家连襟。暮烟也幸而得以她们照看,这些年来倒也过得不错,她的住处原是由左齐一手置办,如今左齐要寻她自然不是难事。   待行至暮烟住处,只见门口站着一名小厮,见两人正往自家来,便扬声问道:“两位公子是谁,来此作甚?”   左齐道:“我找暮姑娘,只说我是三公子她便知道我是谁。”   那小厮打量一阵,见两人都气宇不凡怕是什么贵人,不敢再怠慢便一溜烟的跑进家中通报去了。   不消一刻功夫,就见那小厮跑了出来,不等他们发问便见身后又跟出一人来,二十左右的年纪,相貌端丽,身形也不似渠国女子娇小柔弱,不是暮烟又会是谁。   辩清来人是谁后她立时红了眼眶,不作言语,只是将人请进屋中。   待房门一合,只见暮烟‘噗通’一声在地上,她半含着泪道:“公子当年救我出风月之所,一家上下更是待我不薄,如今恩公满门含冤,我却只能苟且偷安,暮烟心中惭愧……”说罢已泣不成声。   左齐见她这般早已心如刀绞,遂将他扶起:“想你一弱女子又能奈何,他人尚知我父忠心却也只是空口几句,你能为其哭悼,已经使我令眼相看了。”   暮烟止泣道:“公子有所不知,左公行刑当日,洛河城百姓皆来阻挠,千人跪地不起直将道路围得水泄不通,更有人趁乱意欲救出左公,只怪百姓力薄,未能救出左公不说,反倒死了好些人,暮烟于他们倒还有所不及。”   此时皇子澈眼底的热意又涌了上来。   她又道:“那日趁乱我也跑到左公跟前,本想说同他说几句由衷之言的,还未开口他便急忙塞给我一件东西……”   左齐忙问道:“是什么东西?”   “是块碎布,以血而书的寥寥几字,左公让我看完即毁。”   “写的是什么?”   暮烟道:“只信叶相。” 第48章 第四十八章   皇子澈只觉这几个字犹如晴天霹雳一般,将他满身的仇恨瞬时化为乌有,他讷讷的看向左齐妄想从其眼中得知一二,怎料他也同自己一样,一脸净是惊愕。   左季昀早已料到,以左齐的性子若得以回国定是谁也不信。左府满门被捕,他本也无心顾及余下一子,只是那日突然见到暮烟便急急撕了衣角写下这四字,若他听进此言尚能保住一命。   两人正思索着左季昀为何要写下这几个字时,忽闻见院内一阵脚步声,才抬头便见有人破门而入,二三十人立时将他们团团围住,后又有人走进来,那人却是叶一表。左齐一把将身旁侍卫手中的刀夺了过来,击退几个上前阻挠的侍卫后,便直直将刀架于叶一表颈间。刀下便是仇人,却因那句‘只信叶相’迟迟未下手,即是要杀了他也该问清缘由。   刀刃悬于颈,本该惊慌失措求饶不迭,不料叶一表声色不动,只沉声同众人道:“你们且先下去,没有我的吩咐谁也别进来。”   众侍卫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是好,不料叶一表又厉声喝道:“还不快下去。”   “是。”众人领命,便鱼贯而出了。   待众人退下后屋内仅剩四人,暮烟走上前来同左齐道:“暮烟并非有意要害公子,只是左公当日交待过我,他就怕你信不过叶相,我这才悄悄将叶相唤了过来,不论如何,你还需听叶相一道原委,莫意气用事。”   左齐不答,只怔怔看着叶一表,将刀往颈边又贴了几寸:“你有何话说?”   叶一表道:“左大夫之事,确是本相与九王爷为之,你要取我性命我亦无话可说,只是不可在今日。现下陛下被九王爷幽禁,文武百官皆已纷纷倒戈,举国上下已落入逆贼千域之手,唯剩我与祁太尉留有赤心,却又心有余而力不足,贤侄若能信我一言,便携手长皇子与我重振朝纲,拨乱反正,届是渠国复子明辟,即便你不杀我,我亦无颜苟活下去。”   皇子澈听闻他父皇不是病重而是被幽禁,这才稍感心安,便问道:“父皇现今如何?”   叶一表道:“不瞒殿下,臣已有半月未见过陛下,不过据我所知,陛下暂且安危无虞。”   左齐道:“你要我如何信你。”   叶一表轻笑一声:“贤侄若不信我,又还能信谁?”   何尝不是呢?现下不信叶一表,他们又还能信谁,左齐踌躇片刻,才缓缓将手中的刀收了回来。   叶一表尚有一事瞒着他们,便是现任国主已病崩,九王爷千域之所以向天下诏告国主抱病无非是忌惮着皇子澈。他本与穆玄擎商议好两头一齐下手,待千麒一死,那边则立时将皇子澈杀了,不料却横生枝节,朔国那头来信说皇子澈已出逃,而他的存在便是他奔向独揽大权的一块绊脚石,皇子澈一日不死,他便一日不得心安,即便他日他强夺了宝座,不仅名不正言不顺,更难堵天下悠悠之口,试问历代弑兄篡位的君主几个能有好下场,他不得不惮。   千域与渠国密谋之事,左季昀一经知晓便欲将此事告知国主,怎料不巧恰逢千麒病重之时,见其情形已是药石无灵了,他这才找来叶一表与祁明商议救国之策。而千域早欲向他们三人下手,不扫清这三根国柱,怎能任由他兴风作浪,只是他万万未料到,还未动手两根国柱便明意要倒戈于他,就唯剩下顽固不化的左季昀。   千域又怎会料想得到,左季昀只不过是以自己为诱饵,好让他能相信叶一表与祁明是真心归顺于他。三人之中他最受国主倚重,千域自是欲除之而后快,他虽身为监察百官的上大夫,却不及手持天下兵马的祁明,拨乱反正一事更离不得掌管政事的叶一表,权宜之下,不牺牲他又能牺牲谁?   叶一表将此事细细同两人说了,左齐这下全然卸下心防,与他商讨如何救出国主。不多时,祁明也被叫了过来,一见皇子澈便立时下拜,隐忍了这些时日,自有一番衷肠要诉,只听他道:“若再等不来殿下,老臣便要自裁以谢天下了。”七旬老臣发须皆白,也曾是叱咤沙场的一代枭雄,此刻竟如孩童般哭得涕泪横流。   叶一表只草草劝慰了几句,他心中尚有万般苦楚无人能诉,自然也禁不住掉下泪来,不免又一番哭诉。两人将该说的都说罢,这才将眼泪拭去,同皇子澈他们商讨起正事。   自左季昀死后,千域于他两人更是信任有加,只顾一心笼络朝臣,无心去削弱他们的势力。宫中的禁卫军,宫外一应兵马皆由祁明统领,先前不敢贸然行动,只因等着皇子澈,如今他来了,便再没什么可顾忌的,这就连日将皇子澈领进宫去。   话说这日,千域正于内殿与几位朝臣商议如何才能将皇子澈擒获,忽闻侍人来报,说是太尉祁明求见。千域只道他来得正好,便速命侍人将其带进殿来。   祁明进殿后众人皆向他望去,只见他身后跟着一人,身形颀长,面若冠玉,众人直道眼熟,只因戴着一面眼罩将左眼敝之,这才使他们未能将此人一眼认出。待皇子澈又走进一些,已有人认出他是谁来,立时便睁圆了双目。   千域自然也认出他来,却只以为祁明同他一心,这便说道:“祁大人,本王方才还在与诸位讨论要如何寻得皇子澈,你这便将人给带来了,这下本王要如何谢你?”   皇子澈闻声一笑,冷冷道:“九皇叔,这代政王的椅子坐得可还舒坦?”   千域走下殿来,越过众臣直到皇子澈跟前,略一沉吟道:“若本王没记错,侄儿此时应该还在朔国,陛下又未下书将你诏回,你又是如何回来的?”说罢便朝殿外大声喝道:“来人。”殿外数十名禁军闻声立时便入得殿内,将祁明与皇子澈围做一团。   千域道:“此人胆敢冒充皇子,其罪当死,本王命尔等将他拖下去,乱刀砍死……”   众人正欲听令拿人,忽闻祁明一声厉喝,道:“大胆,此人乃当朝长皇子,看你们谁敢动他一下。”   见他如此,千域竟一时反应不过来,细想片刻方才明白过来,这祁明怕是早有预谋,今日他将皇子澈带上殿来,其意再明显不过。惊慌之余不免乱了分寸,未作多想便又同众禁军道:“祁明意欲谋反,将他也一并拖下去。”   禁军中几个年岁稍长的也已认出皇子澈来,莫说是代政王,即是当今国主亲自下令他们也得思量片刻,再者祁明乃当朝太尉,又岂是说拿便拿的。眼下情景羝羊触藩进退两难,众禁军只得面面相觑,不敢上前。   只见祁明仰首大笑,直指千域道:“九王爷当真有趣,见人便说谋反,老臣听都听腻了,能否有些新意,譬如勾结他国意图叛乱,此等勾当,想必九王爷比谁都要清楚。”   闻言,千域立时气得涨红了脸,为掩住心虚,只得道:“一派胡言,你既有心包庇此人,本王今日便饶不得你。”遂又同众禁军道:“尔等还不快将这两人拿了,都杵着作甚。”   禁军之首忙下跪道:“王爷,拿不得啊,长皇子并非他人冒充,还请王爷细细分辨,切莫误杀了殿下。”   祁明将头扭向所跪之人,同他道:“你现下难道还看不明白?九王爷并非是认不清,他早与朔国勾结意欲叛国,今日他是要杀了长皇子,尔等再听令于他,无非是助纣为虐,若还能辩得事非,遂将他拿了才是,何必苦口婆心去劝一个逆贼。”   这边正还僵持着,又见殿外行来一队人,为首之人正是禁军统领杨桓。此人素来刚直不阿,任谁都拉拢不来。 第49章 第四十九章   杨桓刚一入殿,本欲先向千域行礼,怎料却见皇子澈立于殿中央。他在宫中当差已二十余载,自然是看着皇子澈长大,虽说多年不见,却还是一眼将其认出,惊讶之余,便已单膝跪下,双手抱拳道:“臣杨桓见过殿下,经年不见,殿下可还安好?”   祁明闻声一笑,都如意料之中。   千域已是面若死灰,其余朝臣见状皆立时下拜,直呼:“殿下千岁。”   皇子澈并未先理睬那些见风使舵之人,反倒行至杨桓跟前,双手将其扶起,并道:“若今日杨统领不来,本宫怕是要以冒充之罪被乱刀砍死。”言毕便扭头看了一眼千域,目光之中有一闪而逝的森冷。   杨桓道:“今日若有人敢动殿下?我杨桓第一个不放过他。”说罢还握了握腰间佩刀。   现下尚有余事未完,于内殿等候多时的钱海知时机已到,这便揣着圣旨进到前殿,众人见他都不以为意,只有祁明于他会意一笑。   钱海行至殿中央,未将卷轴拉开便扯着嗓子道:“陛下有旨……”   众人听罢便纷纷跪下,只有皇子澈还怔怔立着,若不是祁明拉他一下还不知要站到何时,只听钱海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皇长子千澈,少而聪颖,宅心仁厚,深肖联躬,定能继承大统,着其继朕登位,为渠国第九世国主,钦此。”   钱海念罢,便走下殿来扶起皇子澈,并将圣旨呈于他手,遂跪地而拜道:“吾主万岁万岁万万岁……”半晌过后,一干人等也才反应过来,逐一伏地而拜直呼万岁。   他看着手中这道明晃晃的圣旨,黄底下的朱字并非是他父皇的字迹,然玺印却是如假包换的。皇子澈虽已极力克制,双手却依旧抖个不停,不假思索便问道:“我父皇现在何处?”   钱海不曾起身,以面朝地道:“回陛下,先皇……已病崩了。”言毕已是泣不成声。   闻言,皇子澈立时摇头不迭,急声道:“不可能,不可能,父皇向来健朗,怎会突然病崩?钱公公你这是在骗我,你在骗我是不是……”遂又扭过头去问祁明:“祁大人,你明明说父皇是被幽禁,你快告诉我,父皇没死,他怎么会死呢!”   然而,祁明却未给他想要的答案,只哑着声道:“陛下还请节哀。”   ‘啪’的一声,手中的圣旨应声落地,皇子澈先是倒退几步,随后便跌倒在地,泪水并随之汹涌而来。   钱海用双膝行至他跟前,泣声道:“先皇在世这时就不忍见陛下这般,如今先皇已逝,想是在天有灵也不愿见陛下哀思过度,老奴恳求陛下保重龙体,当以社稷为重。”   众人都哀痛不已,唯有一人还面不改色,见眼下有机可乘,便夺下一名禁军的佩刀,直向皇子澈砍去。   钱海离皇子澈最近,又直面着千域,就在千钧一发之际,这位年迈的公公也不知哪里来的气力,猛的将皇子澈一把推开自己直面刀刃。一旁的杨桓闻声亦抬起头来,不过为时已晚,只见千域已挥刀而下,钱海胸前中刀,立时血光四溅。   杨桓踏地而起,飞身出去直将千域一脚踢开,众人皆已抬起头来,只见千域被杨桓踢飞在殿柱之上,下一刻便口吐鲜血昏死过去。   他已见过太多的死亡,身旁熟稔之人一一在他面前死去,并且都是为他而死。皇子澈一脸木然的看向钱海,汩汩的鲜血仍从他胸膛溢出,直将衣袍都染尽了。腥红的血液淌了满地,他手下亦是一片湿稠。   钱海陡然间睁大了眼,只道了句:“老奴来了。”便咽气而绝。   皇子澈站起身来,遂又弯腰拾起地上的圣旨,见中手鲜血在明亮的布帛之上染下印迹,便忙的揪起衣袍下摆擦拭。仔细擦了一阵又抬手去看,见指缝关节处仍有残留,依旧发狠的去擦,直将掌心搓红了才肯作罢。   转身向前走去,脚步紊乱的踏上台阶,却止步于龙椅前。曾几何时,他父皇就坐在这把龙椅上,教他明辩事非,同他讲家国天下事,那些谆谆教诲至今言犹在耳。倘若他还在,哪怕训斥自己几句也是好的,只是不能就这么离他而去,连最后一面都未见到。   皇子澈将眼眶中最后一滴泪拭去,现下纵有万般哀痛,也由不得肆意发作。众人只见他神色一凛,方才还坐于地上恸哭的他这时已似换了个人般,听他道:“杨桓,命你将逆贼千域押入大牢,殿上一干人等暂扣宫中,待祁明细查过后再依法处置。”   杨桓道:“臣领命。”   又道:“祁明,命你即刻彻查左季昀谋反一案,遂将他与其二子尸首交于左府,待案情查清还予其清白,再昭告天下。”   祁明道:“臣定不负圣命。”   又道:“即刻拟旨,诏告天下,国主病崩大丧,举国大孝,百姓皆着素服,罢饮宴,戒百戏乐曲,直至先皇葬期结束。并敕令司礼监立即操办国丧,不得有误。”   另有一人道:“臣即刻就去拟旨。”   将诸事交代完毕,杨桓便领命将殿下众朝臣押至后殿,一死一伤皆被抬下殿去,另有侍人前来清扫地上血渍,不多时众人散去,空荡荡的大殿唯剩皇子澈一人。仿佛被抽去最后一抹气力,他瘫软的靠在龙椅上,一旁两个侍人见状皆不敢上前伺候,其中一个较精明些,默默出了殿门往后宫去了。   他扫了一眼大殿,忽然觉身旁少了些什么,细想了许久渐渐明白过来,多年来那个与自己须臾不离的人不在身边。想必此时他也比自己好不到哪里去,人且说同命鸳鸯,抑或是同命鸟更为贴切,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两个就已捆绑在一起了?   千域为隐埋先皇病崩一事将千麒的遗体移至冰窖之中,距今已有四五日。先皇离世时只有钱海与近身侍候的几人知道,因除去钱海外都是千域的耳目,故此当千域得知先皇已逝后便立即封闭了内殿,任何人都不得出入。   知悉先皇遗体现在何处之人除千域外,还有工部水司,当日便是由他悄悄将遗体移至水司都的。此人这时正与一众倒戈的朝臣于后殿等待审查,只是这审查还未他开始便将此事呈禀了祁明。之所以急急坦白只为向祁明求一个宽赦,他自知已死罪难逃,只求能保住仅有的遗腹子,祁明未立时应允,只道此事还需先奏明国主,由国主亲自发落,说完便直接将他打入天牢了。 第50章 第五十章   碧瓦朱檐的宫殿内外,满目的白幡缟素……   先皇遗体已被移至大殿,并安放于梓棺之中,不仅是皇子澈,宫内一干人等皆是首次睹得先皇遗容。   第一日小殓,新任国主千澈、二王爷千惔、众妃嫔与十七位公主身着素服,宫内皇后以下女子需剪下一缕头发并且摘去一切头饰,以此来悼念先皇。至第二日大殓,文武百官、皇室宗亲都需进宫吊念,朝服外披着素衣众人皆是戚戚之色,交谈之声犹如蚊蝇,谁也不敢大肆喧哗。   千澈于梓棺前已跪了一夜,未流一滴泪,未进一粒米,皇后与娴妃几次劝过,叫他好歹歇上片刻,却只见他同个木偶般一言不发。后是祁明前来请旨如何发落倒戈之臣,这才见他说了几句话。   千澈道:“罪大至极者绝不姑息,但也勿矫枉过正,必竟各官署衙门都需运作。如今先皇丧期未毕,诸事还需由各位爱卿打点,此事朕就不一一过问,爱卿看着办便是。”   祁明道:“臣领旨,只是左大夫一案现已查明,不知陛下……”   “将左府上下人等通通释放,至于诬告栽赃之人……千域现已入狱,只待先皇丧期之后再做处置,此案既已了解,爱卿亦无需再自责。至于左卿后事,过些时日朕自会与左齐商讨,爱卿就不必再插手了。”   祁明叩首道:“陛下宽恩,臣自当谨记于心。”   至先皇丧期第三日,千澈夜里携同杨桓与十几名禁军出宫,并直奔左府。   左府门庭前皆是白幡缟素,伴着着木鱼颂经之声,院内院外哀哭一片。直入内院,只见堂内安放着三副棺木,棺木四周则跪着数十位身披缟素的左府女眷。此数十位人中唯独只有一个男子,此刻他正跪于大堂正中央,盆内火光灼灼,四下青烟缭绕,一阵清风将他的衣角掀起,而清瘦的背影却依旧笔直□□。   杨桓一干人等在堂外后着,千澈则轻声走了进去,众女眷一见来人略止了止哭声。   起先只觉得眼熟,怔了片刻后才认出来此人,正欲叩首行礼,却见他在左齐身旁跪下,接着便行了三个跪拜礼。   左齐扭头看去,此人他再熟悉不过,几日不见似越发的清瘦了。宫中之事他已有听闻,现下他已是当朝国主,试问历朝历代,何曾见过君主向下臣行跪礼的,心下一阵慌乱,便要伸手扶他,只见千澈摇了摇头:“今日出宫也只是来看看舅舅,片刻就回去了,大丧期间你若是有什么事,直接来宫中找我便是,无人敢拦你。另有一事……”他顿了顿:“切莫太难为自己。”   说完,便起身欲走。   左齐伸出右手欲拦下他,指尖触碰到其衣角,想说的话便也咽了回去。   “你亦是如此……”   接着便有人入厅宣旨,只听那人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已逝上大夫左季昀,厚德载物,风骨峻峭,尚有辅弼之勋,实乃不世贤臣,特追封为护国公,并赐其东园密器,与先皇一并厚葬,钦此。” 第51章 第五十一章   两月后,内殿。   一名年长侍人依旨将求见之人领进殿来,行礼毕,千澈便将一干宫女侍人屏退,待殿内只剩下他与左齐两人时这才缓步走下殿来。居高临下的站了一会儿,见他一直低头不语,遂将他扶起:“怎么今日才来?”   左齐垂首道:“陛下并未召见臣,臣不敢贸然面圣。”   他颦眉道:“今日也并未召你,为何你又来了。”   “……”   千澈轻叹一气,转身道:“两月来逢人便是如此,不料你也同旁人一样。”   左齐仍旧不答,千澈又道:“你我之间,本就不应有君臣之分,能否同往常一样,仍旧喊我阿澈?”   抬起脸来,原本有些僵硬的脸舒缓了些许,半晌才见他点头:“阿澈。”   千澈立时转过身来,嘴角轻扬,脸上笑意再明显不过,随即便拽住他的手腕往殿上去,直至案前,又一把将人摁于椅上。   察觉到左齐身子一僵,便忙拍了拍他的肩道:“就坐我旁边,等看完这些奏章与国书我还有话要同你说。”   左齐往一旁挪了挪,将大半张龙椅空了出来,他这才提起袍角坐了。   案席上各类奏章堆积如山,已批阅完毕的成撂成撂搁在一旁,他左手边有几封盖着各国印鉴的国书,有的已摊开有的还未拆封。左齐不敢细看上面写着什么,只略略扫了一眼,接着便一心一意看他如何勾兑如何批阅。只见他时而蹙眉沉思,时而提笔蘸墨,不时似又想到了什么,将双眉一展便挥笔疾书,如此认真的神情,在他脸上是不多见的。   原来……这两个月他就是这么过来的。   左齐静静看了一阵,见砚台内红墨所剩不多,便站起身来拿起一小块朱石,平持着打圈细细研磨,新墨与旧墨混在一起,犹如粘稠的血液,再加入少许的水,便愈发变得鲜艳了。   千澈头也不抬的说:“水宁可少些也不可多放,墨浓了可再添,然墨淡了便要再磨。”   左齐将手止住:“如此有心得,莫非一国之主连研墨这种小事都需亲自动手?”   千澈勾着唇角道:“可不,陪夜的公公年纪太轻平时总爱打盹,每每我将他叫醒不是说罪该万死便是求我饶他命,我听得烦了便也懒得叫他,索性就自己动手了。”说罢,便将笔放下了。   他起身略微舒展下筋骨,于椅旁来回踱了几步,见左齐正发着愣,便问:“在想什么?”   “陪夜的公公都知困,你为何就不知疲倦。”左齐一怔,不觉已将方才心中所想之事道了出来,又憋见对方眼中那抹说不清道不明的神采,心中不免有些懊恼。   为此他倒也没说什么,只扭头看了看殿外,见大约已是掌灯时分,便岔开了话题,同他道:“今日夜色看来不错,你若不急着回去,便同我四处走走如何?”   左齐未加思索:“好。”   几个侍人见千澈出了殿就要跟着去,不料却被他大袖一挥屏退了回来。   暗红的余晖落在两人肩头,他们一前一后的走的行廊上,竟不似是一君一臣,反倒似平常人家的兄弟,此刻恰是茶余饭后时,他们正散着步闲话家常。   也未说要去哪,只四处随意逛着,偶有几个太监宫女经过只忙着下跪行礼,每每这时千澈便要唤一声:“下去吧,这没你们的事儿。”莫说身旁熟稔之人,即是对着个奴才也如此体贴,他原本是可以不用理会的。   陡然间,千澈开口道:“漠北各小国皆已被穆玄擎掌控,据说他现有的兵马已是他继位前的数倍,照此发展下去不出半年他便要将手伸向南面,届时其火焰嚣涨,四方各国皆要受其迫害。前几日,我已向邻近诸国派去使者,探探各国主是否有意与我共同讨伐穆玄擎,原以为能与我不谋而合者多不过半,不料各国于此事竟不约而同的达成了一致,只等我国发兵,待前往漠北道上再逐一汇合,我略估算,各国盟军少说能有二十万众。”   左齐略一沉吟,在他身后道:“行军远征,劳民伤财不说,且一去就是几千里,而车马劳顿,将士匮乏乃行军之大忌,两军交戈孰胜孰败,凭的不是孰寡孰众,你若决意要主动出击,此等利弊便要提早考虑到。”   千澈顿住步:“这我自然明白,只是此战系着芸芸众生早已避无可避,与其坐看着他气焰一日涨过一日,不如趁此与他拼上一拼……我想你不会不懂,并非是我决意如此,若单只我一人意气用事,又怎会一呼百应?穆玄擎豺狼之心天下尽知,我不过是做个草头天子,将第一竿揭起罢了。”   听见‘真命天子’将自己比成‘草头天子’,左齐禁不住轻笑道:“哦……渠国新主何时又成草头天子了?”   千澈扭过头去继续往前走,边走边道:“我也就如此一说,你何苦拿我的错处,才过去两个时辰我便又要重复方才那句话,你我之间,本就不应有君臣之分。”   “无君臣之分,何出此言?”   行至太子殿后花园,见茶花正花得如火如荼,便信手拈下一瓣花来。千澈将之递于鼻尖,只闻见一阵清香,手下这株照殿红,便是他当年与左齐一同植的。   他笑了笑:“明知故问。”并在心下道:说了这么许久的话,怎不见你喊我一声陛下,这会倒装起糊涂了。   左齐未再接话,只与他一道赏着记忆里旧时的景致。   自千澈走后,国主并未新立太子,于是这太子殿便一直是空着的。想必一直有人精心照看,只见门庭院落、屋檐梁柱皆打扫得一尘不染,园中植被一看便知是常有修剪的,尤其是这几十株茶花,白的似雪般出尘不染,紫的妖娆醒目,黄的又芬芳馥郁,而最受千澈喜爱的照殿红却似血殷染,最为出众。   千澈细看手旁这株茶花,比它株枝杆略要少些,遂想起缘由:“当年也不知是谁瞧它不顺眼,我一早出屋便见枝叶被折了大半,好在还是活了下来,这可是你我当年一起种的。”   左齐心下一虚,不觉两耳已发热,好在夜色正浓没被他看见,忙答道:“想必是谁心情不好就胡乱找东西撒气,只怪它生得最惹眼,不然怎么不折别的只折它?”   千澈只笑了笑并未接话,不多时,见有人入院前来掌灯,千澈想着去原先的书房看看,便命那侍人将灯盏给了自己,遂又把他打发走了。   进了书房,见屋内一应陈设丝毫未动,就连那年正读着的史书还摆在桌上,并已翻至最后几页。千澈走上前去,略略看了几小段,只觉当年晦涩难懂的字字句句于今时今日已一眼能熟,不觉间扬起了嘴角又去翻看其它书籍。   拿起大学信手翻了几页,原是想翻至季氏第十六的,不料却见有一物从书中抖落出来。他已记不得当时夹了什么在书中,只急急凑近了灯细看,原是一封信,而信封上显然是他早年的字迹,写着‘左齐亲启’。   竟是当年去朔国的前夜他写于左齐的信,整整写了半夜,直至最后还是未能将信送出,这才夹在了书页当中。   左齐见他发了好一会儿的怔便好奇的迎了上来,本欲将信抢来一阅,不料千澈比他更为手疾眼快。他忙的将信藏于身后:“别人写于我的情诗,你也要看?”   左齐见他一脸认真倒像是煞有其事,一只手悬在半空中不知该如何是好,心下一阵沉闷,暗自垂了垂眼睑,这才将手收了回去。   千澈将信妥妥收牢,又无意憋见房梁上有一小包裹。只不过露出一个角来,略一回想就记起那是什么,这便忙的踏地而起,飞身攀上了房梁。   将包裹拿了下来,随即便抖了抖上面的灰尘,里面装着一本野史,书皮边角已磨得泛白。只见蓝底黑字写着‘黄粱一梦,似梦非梦’,书的作者是岱书。   千澈扬了扬手中的书,有些得意道:“可别说你已记不得里面内容,我从你那拿来时书皮都磨旧了。”   怎可能不记得里面内容,此书是他读过的第一本野史,正是因为太过喜欢里面的故事,故此才翻了又翻,虽说此为‘歪书’,然当中不乏也有些惊艳的词句,再者故事情节缱绻悱恻,荡人心魄,可比论语四书有看头得多。左齐因想起当中的内容,傅粉般的脸又添了几分绯色,他掩饰道:“时隔多年,早已记不清了。”   千澈也不急着拆穿他,只是放下手中野史,握着灯盏往一旁卧榻走去。   灯被置于榻旁的乌木平头案上,因方才一阵晃动此时烛火还正摇曳着。左齐正思索着他又想做什么的时候,陡然间只觉手腕被一股蛮力强扯了过去,一阵晕眩,顷刻间便落入一个熟悉的怀抱里。   那人翻了个身将自己压在榻上,只隔着几层衣帛胸膛紧贴着胸膛,对方的心猛烈而迅速的跳动着,一下比一下更铿锵有力。左齐略有些诧异的看着他,影影绰绰的烛火下,是一张棱角分明的脸,而眼睑与鼻翼下的阴影,使他看着越发成熟。   也不知是从何时起,他已蜕变成了这副模样。   如此亲密的动作原本早已习惯了的,只是自荒漠中的那夜过后,两人似心照不宣的相互维持着距离,没有谁提起过,就像是从来没有发生过一般。   左齐的眉像极了他父亲,都是半弯的星月眉。若此眉形生于女子脸上倒也平常,可若生了在男子脸上难免要添上几分阴柔之气。只不过左齐生了对睡凤眼,眉眼如此凑在一起,加之他平时又不多言语,倒使人觉得他是个沉敛温润的人。   千澈细细抚过其眉梢,口中念道:“由来称独立,本自号倾城,柳叶眉间发,桃花脸上生……”   身下之人立时颦住了眉,推拒道:“发什么痴呢,你先看清楚了,我不是你后宫里的侍妾。”   千澈狐疑道:“我自然知道你是谁,不然你以为我说的又是谁?”说罢,手便顺着衣襟伸了进去,一阵游离。   左齐红着脖子:“现下在宫中,你若实在憋闷不得自然有人与你纾解,何必又来找上我。”   他笑道:“先皇丧期才毕,还不宜淫乐。”   “不宜淫乐,那你现在又是做什么?”又是一阵拉扯,左齐的衣领已半敞开来,而腰绦也禁不住蛮力,现下已被扔于榻下。   “又明知故问。”说罢便吻上其脖颈。   左齐只觉浑身一阵颤粟,再欲推他气力已有些不济,便只能卯着劲喊道:“千澈,你放开我……”   “都这光景了,如何能放?”   “我不明白,你做这些又是为何?”   千澈停住了动作,抬起脸来神色茫然的看向他,随即又用极稀疏平常的口吻说道:“我做这个,自然是因为喜欢你。”   左齐陡然的睁大了眼,讷讷道:“喜……喜欢?”   “嗯,喜欢。” 第52章 第五十二章   翌日清晨。   贴身服侍千澈的侍人总管得知国主昨夜是在太子殿过的夜,于是一早就命了人前去伺候洗漱。两名宫女隔着门轻声问了几句,见屋内一直无人应达遂又沿着行廊一间间问,直至问到最后一间却依旧无人应对。两人只道是国主睡得太沉,便扒着门缝一间间找,待扒到书房的门缝时,才见榻上果真有人,并且还是两人。   两名宫女相互使了个眼色,便心照不宣的候在门外了。   因一会儿还需同几位大臣商讨要事,两人醒后碎碎说了几句无关紧要的话,便各自将衣服穿妥准备出屋。不料才将门打开就看见门外站着两名侍女,一个端着盆水,一个托着茶盏。   ‘哐啷’一声,水盆落地,溅了两人一鞋的水。   那侍女还未反应过来,只瞪大了眼怔怔看着两人,她身旁的那个倒机灵些,忙的将她拉跪下: “奴才们一时手滑,惊扰了陛下,还望陛下恕罪。”   千澈摆了摆道:“无妨,再去打盆水来。”   两人这才如获大赦,忙的起身打水去了。   看着他不以为意的样子,左齐秀气的弯眉立时蹙了起来,表情稍有些不满。   两个侍女走着说着,只听这个道:“看看你那没出息的样儿,好在咱陛下向来对奴才们宽厚,若遇了别个,你我今日少不了一顿罚。”   那个回道:“这怎能怪我,起先只以为屋里的是哪个妃子,怎知竟是他。”   这个道:“倒也是,只怪你进宫得晚,早些年咱陛下还是太子的时候,就常与左相的三公子同榻,这是宫里面人尽皆知的,想来此等事历代也不少有,不过左三公子是何等身份尊贵的人,即便与陛下有些什么,明里也不敢有人说三道四,且在背后指指点点罢了。”   那个笑着道:“我倒不觉有什么,就我看啊……咱陛下与左相的公子倒是意外登对,一个神采英拨风流潇洒,一个温润如玉清新俊逸,可不比宫里的莺莺燕燕强得多。”   这个忙得去捂她的嘴,小声道:“你个死丫头竟满口胡说,当心被人听了去定要割你舌头。”   那个吐了吐舌头,知是自己多话,便也掩嘴不语了。   渠国官吏向来是以世卿世禄制,因左季昀与其长子次子死后,御史大夫一职自然是由左齐接替。三月丧期一毕,左齐便同朝中其它官员一样,身着朝服每五日一朝。因近来与各国同盟之事,三公九卿几乎日日都需进宫,商定何时出兵,需出兵多少,以及粮草战车需置备的数量诸如此类云云。   自然,既要出兵便要有主将,东西南北四郡,各有前后左右四大将军驻守,但有征伐无疑是从这四将当中挑选。众人七嘴八舌讨论一阵,将四大将军的优劣逐一分析,有的说前将军胆识过人亦有奇谋,绝对是当仁不让的军中主将;有的说后将军以一敌百时常飞身入敌阵取其主帅首级,往往不战而胜,此战亦非他不可;自然也有说左将军与右将军好的,总而言之,这四人都是骁勇善战的猛将,选谁都不会有错。   然而千澈心中早已有了打算。   现下见时机已熟,便将此想法同众朝臣说了。众人听闻皆是一惊,忙忙跪了一地,直呼道:“陛下,万万不可啊……”这当中喊得最大声的非祁明与叶一表莫属,左齐只是同着众人一道跪下,什么也没说。   是夜。   方才送走陈太仆这会又来了个祁太尉,说的事情无疑还是早上未劝妥的,千澈耐着性子听他将君主亲出的种种弊端道尽,时而点头赞许,时而附和几句,但就是不表态,任祁明急得直跺脚。   千澈见手上的奏单已阅得差不多,便道:“天色已晚,爱卿应当多保重身体,早些回去歇息才是,若有什么事明日再议也不迟。”   闻言,祁明连叹几气,不得法便只能先回去,想着明日多集结几位重臣,再合力劝谏劝谏,也总比他一人强得多。   待祁明走后,侍人又报:“御史大夫求见。”   千澈一挑眉:“宣。”   行礼毕,千澈问道:“左卿深夜前来,可也是为朕亲出一事?”   “是。”   “可是要劝朕莫去?”   “并不。”   千澈同一旁侍人使了个眼色,那侍人会意便忙的摆手将殿内一干人等屏退了,接着自己也退出殿去,并随手将门给合了。   “你既不是来劝我的,势必是有什么想法,现下无旁人,你想说什么直说便是。”说着就往他身边去。   左齐抬首迎上他的目光,一脸严肃道:“你要去我不拦你,唯独有一件事,你今日必须应我。”   “什么事?”   “带上我。”   千澈嘴角又是一扬:“好。”   莫说他穆玄擎今时对漠南之地鹰瞵鹗视,即便他克已守分不侵略他国,此战千澈也必亲出之。况且如今国恨家仇并在,又岂有龟缩不前之理?昔日穆玄擎加之于他两人身上的屈辱,还有锦儿们的死无一不是他一手促成。虽说此去艰险重重,是胜是败还未可知,但他绝做不到只翘首等待,势必要亲上战场,或被穆玄擎杀了,或他将穆玄擎杀了。   渠国这才安稳了数月,祁明与叶一表立时又成了托孤大臣。因新君主膝下尚无子嗣,世袭一制自然就无法进行,然而也不可无后着,这便秘立了千惔为储君,若他此去不归,渠国今后便交由千惔之手。   祁明与叶一表免不了又是一番老泪纵横,更有耿言直谏的几位大臣以死相劝,或是要撞柱,或是求赐毒鸠一盏白绫三尺,吵吵嚷嚷的,千澈的耳根连着好几日都未清静过。后来也算是看明白了,无论他们如何死谏,势必都在要死国主眼前,既是如此,索性闭门不会,任凭他们闹去。   祁明最终还是妥协了,惴惴不安的将遗诏收好,接着便一心去调度出征所需的军马。渠国近几十年虽无外战内战,但国主圣明,向来思远忧近,安逸之时也不忘演武修文。正所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七万大军一听国主要御驾亲征,个个犹如嗷嗷猛虎,士气锐不可挡。   千澈只是与大军同行,主将自然另有人选,将东郡的左将军调派过来担任主帅,西郡的右将军则任为副帅,两人骑下各有猛将数名,此次皆被带了国来。虽未倾巢而出,倒也算是当下渠国的最强阵容。 第53章 第五十三章   话说出征那日,七万余众汇聚于洛河城外,而百姓们纷纷出城为大军送行,犹如蜂屯蚁聚其景蔚为壮观。他们不仅首次目睹如此景象,更得以一睹国主今日真颜,依稀记得当日的皇子澈还是个朱颜绿鬓的小小少年,而今日已是一国之主,身披皮甲,头戴钢盔,好不英姿飒爽。   旗幡迎风招展,甲胄兵戈之声不绝于耳,文武百官依次走出城来为其送行,千言万语尽化作几行清泪,只得磕头行跪礼,只盼望国主能早日归来。待锣鼓齐鸣,时辰已至,以千澈与众将领为首,七万大军紧随其后,车骑雷起,殷天动地,立时尘土飞扬。   行军数日已至他国边城,只见城门大开,其国主被众朝臣簇拥于城楼之下,原已等待多时,只等着渠国大军的到来。   如此走了一个月,穿越过漠南诸国,各方派遣的兵马依国情而定,多则几万,少则几千。因计划两月内到达往往只敢整休片刻,待人马汇聚一处便又即刻起程。正如千澈意料之中,待行至漠南边境,大军人数已有二十万余。   成霍见故人遵行昔日承诺而来,岂有不迎接之理?只不过眼前的二十万大军,并非他一小城所能承载,这便调派国内兵士百姓,于城外安置大军。   车马劳顿了两月,又是从南面远道而来,军中将士不免有些水土不服的。成霍见此光景,便将身体不适的接入城中,由太医们悉心照看,虽说是急症,但调养几日,也不碍于能上战场。   当夜,千澈领着诸国主帅于城中议事,成霍自然也在,眼下商讨的正是如何越过荒漠,只听其中一人道:“攻打朔国,势必要穿越荒漠,粮草自是无虞,只是这水……”   另一人道:“末将正有此虑,话说这荒漠纵横四百余里,骑兵尚且需要三四日,更何况是徒兵,没个七八日也到不了。二十万人七八日所需的水太过量大,荒漠之中尽是沙石,用马车运送太不切实际,若都又由士兵自带,本就是负重而行,不免过于吃力。”   成霍道:“众将军无需多虑,小国虽不富裕,但因久居荒漠之境,免不了要来回穿越,而往往驮物之事都是由骆驼代劳,不瞒诸位,国中现在少说也有千只骆驼,这运水一事便迎刃而解了。”   千澈道:“想来此地不乏有熟识地形的,荒漠之中自有明珠,若真到了水源匮乏之际,少不得要靠它。”   成霍淡笑道:“不错,莫说国内年长之人,即便是我,入了这荒漠也能寻得绿洲,想来渠国国主数月前也曾在漠中走了一遭,对地理倒也了解一些。”   一提起数月前的事,千澈与左齐不免回想起楠儿,心下怫郁不免收了声,只一言不发的听他们几个继续往下讨论。   其中一人道:“因这穆玄擎平日得罪的人太多,北面各国都不愿鼎力相助,只聊表心意随意凑数,据探子来报现下他才集结了区区十万兵力,于我等二十万大军面前,还不杀他个片甲不留。”   另一人道:“将军此言差矣,我军本是远征,作起战来自然尽不了全力,况且北面的蛮人个个体态健硕,想将他们一举击败,并非易事。”   那人因被驳了话,立时涨红了脸,微怒道:“你说这话我便不爱听了,一路行来你也见了,我军士气高涨,哪个不是嗷嗷猛虎,分明是你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这个道:“有勇无谋非良将,历代两国之战不乏有以少胜多的,若只一味自恃过强而轻敌,少不了要吃败仗。”   那人跳脚而起,指着他鼻子道:“说我不是良将,你且去打听打听,我驰骋沙场十几载,可有吃过败仗?倒是你,怎就没听过你有何战绩,莫不是安逸了太久,见眼下要打仗这便吓得不行了?”   被骂的不是别人,正是渠国的主帅刘威。那人说得倒也不错,他虽是左将军镇守西郡,可渠国几十年来并无战争,被其如此一说,倒未有话可反击,只得怒瞪着眼看他。   渠国副帅吕战道:“将军说得极是,想我与刘将军驻守边郡这些年,确是从未逢过战事。奈何是他国惧我渠国之国威,不敢贸然进犯,我等倒想同将军一样,为争个弹丸之地上上上沙场立些军功,也算是不枉此生从戎之志了。”   前半段听得倒还顺耳,然后半段分明是在指桑骂槐说他们国不如渠国强大,只能以兵戈来巩固河山。本就是性急之人,闻得此言不免要发作,千澈见势要打起来,这才按下主副两帅,并厉声朝他们喝道:“尔等放肆。”   见他发怒,众人不免禁了声,并纷纷跪地道:“末将一时失言,望陛下息怒。”   千澈道:“还未交兵,尔等倒先内斗起来,若传了出去岂不让人笑话,姑且不论谁错谁对,都拉下去重打五十军棍,今日只不过小惩大戒,如若再犯,定按军法严惩。”   见他此番严辞厉色,左齐心下只觉得好笑,无非是做做样子,只等着有人替这三人求饶,他便会收了这旨意。   也不等别个开口,他自己便先跪了下来:“陛下,交兵之日就在眼前,三位将军又是军中主帅,带伤上阵实属不妥,还望陛下三思。”   见他配合得当,千澈心下正欢不免扬了扬嘴角:“左卿之言极是,原是朕疏忽了。”遂又收了收神色,扭过头去同那三人道:“念左卿为尔等求情的份上,朕今日就暂且饶了你们,只不过这五十军棍先为尔等记着,如若再犯,定照军法严惩。”   三人得赦,立时齐声道:“谢陛下不罚之恩。”   商议了半夜,将巨细事务打点妥帖,这才敲定三日后出兵。   是夜。   两人刚一入营帐,千澈就从身后把人环进了臂弯,将头垂在他脖颈间轻声道:“方才若不是你劝阻及时,刘威与吕战少不了要挨顿军棍,我本无意真要罚他们,只不过大战在即,若不及时纠正他的态度,届时各自为伍军心不稳,徒增伤亡也就罢了,若真败了,那时后悔已晚矣。”   左齐笑着道:“这我当然知道,不过你方才倒也挺有模有样的,你是没看到诸位将领当时的神色,个个屏息凝神不敢多言,只当你真要罚他们,可不除了我,谁又敢替他们求情?”   千澈将唇凑至他耳边,轻声道:“如此说来,我是否可以认为你这是在恃宠生骄?”说罢,便咬了上去。   左齐挣了挣:“你爱怎么想我管不着,只我还要骑马,你别再碰我。”   千澈不依,加重了手中的力道使他挣脱不得,遂又舔了舔他的耳垂:“这不还有三日吗,我至多出兵前夜不碰你就是。”此招百试不爽,左齐只觉身子一软,言行皆不能自主,便只能任他肆无忌惮索取。 第54章 第五十四章   话说三日后艳阳高照,正巧是行军的好日子,众将领一早便逐一来报,说是兵马已整点完毕,只待千澈发令。只见他一扬手,瞬时鼓声震天,众将士如猛虎下山,山呼道:“必胜,必胜……”其声势壮如山河,直要将耳膜震破。   千澈与众将领纷纷披着皮甲,手持长戟领着队伍向荒漠行去。   八百头骆驼相互间隔着行至大军左侧,驼峰之间背着水囊,以便众军士随时取用。另有两百头骆驼背着粮草,行至队尾。   如此行了五日士气依旧高涨,不耐人数众多,行军速度不免有些缓慢。长居南面的将士从未到过荒漠,一路上自然要议论一番,有说大漠好景致的,亦有说过于荒凉贫瘠的,你一句我一句倒也热闹得很。千澈与左齐虽是故地重游,然眼前景致依旧是陌生的,当日只顾着如何活命,哪有闲心逸致去观赏这漠下落日,今日仔细一看倒还真是别有一番风情,这天地万物各自有各自的美,饶是这渺无人烟的荒漠,也不乏有它的可赞之处。   入夜时分两人回到营帐,左齐见千澈脸色苍白,并不时伴有冷汗冒出,摸了摸他的额头确实烫人的很。忙的去找了军医来看,一番诊治才知是受了些风寒。左齐想起昨夜两在帐外看了一夜繁星,当时也不知叫他多穿一些,现下使他染了病,心中不免有些懊恼。   命人煎了药过来,左齐看着他将药吃毕就忙催着他睡,正当掖好了被角,忽闻帐外有人来报,说是众将请渠国国主商议明日进攻一事。千澈急欲起身出帐,不料却被左齐按了下去:“别动,倘若一会儿有什么事非要你定夺我再过来问你就是,你现在给我好好躺着,帐外风大你又刚服了药,可别又着了凉。”   两人究竟是何关系众人心下早已明白,明面上一个是护军都尉一个是御驾亲征的国主,而私底下两人其实是一体的,今夜议事由谁主持还不是都一样。   众人见左齐来了,纷纷行了军礼,又问千澈现在何处,左齐只照实说了,众将便知他是顶替千澈而来,便不再多言,直入正题。   军帐内,地上已有临时做好的沙盘,两军各在之所一目了然,只见成霍手指某座城池道:“出了荒漠便是此城,乃我军首当要拿下的,因是北面边城想必穆玄擎早有防范,必定派了重兵把守,若真如此那第一场便是硬仗。”   左齐道:“诸位可有听闻,数月前此城闹过瘟疫。”   成霍道:“此事确有听闻,我还只道是谣言呢!”   左齐道:“确是真事,当日我与陛下出逃,本是要经由此城再入荒漠的,因城里闹着瘟疫这才绕了道,现下既不知城中光景,为防患于未然何不弃了此城绕道而行?我军只需要严加提防,也不怕他尾随而至偷袭。”   刘威道:“左大人说得极是,若城中瘟疫尚存,我军入城无疑是自入火坑,且不管如何,全凭左大人所说绕道就是。”众人各自思忖过后,亦觉此法方不失为万全之策,便一一点头附和。   此城既已忽略不议,众人便又接着商议起余下之事,只见成霍指着另一座城道:“此城乃我军必经之路,势必要一举拿下。”   吕战道:“他若是固守,我军便只能强攻,然强攻之,伤亡再所难免。”   另一人道:“若用云梯攻之,再加上火石,任凭他固若金汤亦能拿下,末将不才,自认攻城乃是我强项,若由末将前行,势必能将伤亡降至最低。”   另有一人道:“我军此番前来,亦带着强弩,届时万箭齐发,自能助将军一臂……”   话音未落,只见一支羽箭直穿其喉,将下面的话生生截断。   众人见此光景立时反应过来,纷纷抽刀而出,接着又有无数的羽箭破帐而入,顷刻间已有数人中箭倒下。左齐亦抽出刀来,左右躲闪,避开迎面而来的数道冷箭,而帐外已是沸反盈天,吵嚷之中只闻见有人在喊:“有人偷袭。”   因心下记挂着隔壁帐中的人,左齐不免分神了片刻,未防一只冷箭射来,直直击中他的左膝。   左齐吃痛大呼一声,接着便跪倒在地,四面无数的羽箭向他射来,他挥着刀一一抵挡。勉强维持了一阵,见远处有一人正向他走来,并为他挡开了许多箭矢。   那人行至跟前,左齐还以为是来帮自己的,不料却在他稍微松了一口气时,只见那人举起一把泛着寒光的长刀直直向自己劈来。   左齐睁大了双眼,满脸的惊诧,手起刀落间他的头颅已滚落在地。 第55章 第五十五章   此次偷袭本就是变生于肘腋,加之人数不多,待众将士反应过来后不出片刻便将这数十名叛军拿下。此事首当是要通告千澈的,待一干人收拾好了残局,吕战便押着那人去了隔壁营帐。   因高烧不退他这会儿正睡得熟,吕战连着喊了几声才将他喊醒。   吕战道:“陛下,营中有人叛变,欲刺杀我等众将领,现为首之人已被拿下,听候陛下发落。”   这时他已完全清醒过来,见来人当中并无左齐,便急声问道:“左齐呢,怎么不见他?”   众人皆不敢作答,只有一人大笑起来,千澈忙看向他:“你笑什么?”   那人收住笑声狰狞道:“你的左大人,已被我给杀了。”   千澈猛的直起身子:“不可能。”   “若是不信,你大可去隔壁帐中看看,只不过还需好好认认,左大人的头颅在沙地上滚了数圈,想必是你也未必能一眼就认出吧,哈哈哈……!”说罢又大笑起来。   他猛的站起身来,只觉眼前一花立时又跌坐了回去。吕战见状忙上前扶他,千澈只一手抓住他的袖子,咬着牙道:“他说的可是真的?”   吕战怔了半晌,才道:“是。”   千澈由吕战搀扶着到了隔壁营帐,只见尸首横七竖八的倒了一地,多数都是身中数箭而亡。这当中只有一人半跪在地,项上头颅已被砍去,若不是认得他身上那套皮甲,千澈恐怕还需要找上一阵。   左齐的头颅滚至一旁,仰面朝上,脸上略有些血迹沙土,星月眉微弯一如往常,而那对睡凤眼已紧紧闭住,并再不能睁开来。   此生所经历过的所有死亡全部在这一刻涌至心头,却都没有一次是让他如此举足无措的,不敢上前求证,更不敢问旁人这人是否真是左齐,只希望这是一场噩梦,待梦醒了一切又会照旧。然而这梦太过于真实,又尤为漫长,等了许久还未有梦醒的迹象。摇晃了几步,终于行至左齐身前,却又不敢去触碰那颗头颅。   那人在他身后冷冷道:“若不是穆玄擎当日有意放过,你们真当自己能安然回国?实话告诉你,莫说今日你集结了这二十万大军,即便你有五十万人也未必拿得下穆玄擎,若还知趣,便早早滚回去……”一旁的刘威忍无可忍,直接一脚将他踢翻:“你干下此等行径不但不知悔改,现下竟还口出狂言,穆玄擎究竟给了你多少好处,让你罔顾苍生也要倒戈于他。”   那人挣扎着起了身,将口中沙土吐出:“苍生?何为苍生?不过是任人宰割的牛羊罢了,这天下向来都是由强者主宰,尔等不是,我也不是,只有穆玄擎才是。”   穆玄擎,穆玄擎,为何哪里都有穆玄擎,这噩梦之所以永无止境,只因他穆玄擎。千澈放下手中的人,‘咻’的站起身来,一把夺过吕战手中的刀,向那人走去。   “你给我闭嘴……”说着便挥刀而下,直劈在他脸上,一刀方毕再落一刀,转眼间已砍了数十刀,直将他砍得面目全非鲜血四溅。众人见他如此癫狂皆不敢上前阻拦,只能睁睁看着那人被砍成肉泥。   他唯独杀过这一人,只因这人夺去了他此生挚爱。   夜色下的大漠亮起数百束火把,几十名士兵于一空地上架起火化台,放上草屑与干柴,并将遇袭而亡者一一放入台上。千澈手举着火把,站在台下踌躇了许久,遂又仰首望去,只见夜空深不见底,仅有一片惨淡的月光。   握着火把的手止不住的乱颤,一颗棵火星掉入沙地之中立时化作一缕青烟。   千澈将底部干草点燃,因乘着风势大火片刻便燃至顶端,一番熯天炽地,任凭是什么也要化为灰烬。   那夜在湖边,他曾同左齐说过要在此处搭建一座木屋,只有他与他,避开世事隐居在此。现在他已化成一捧白灰,装进一个三寸大小的陶罐之中,只不过今日被大火焚去的又何止是左齐,连着他的心也一并化成了灰烬。   怀抱着左齐的骨灰他喃喃说道:“阿齐,此次征讨若能告捷而返,便让我与你一道葬此处,也算是不违背当日之言。”   佛曰大喜无声,大悲无泪,此时的他或许就是最好的写照。   这一夜尤为漫长,众人将几位将领的尸首焚化后,大概过了有半个时辰,头顶就风云色变起来。一阵阵狂风猛烈而至,掀起的漫天黄沙犹如飞雪一般落在众人的脸上和身上。不止如此,前方还有探马来报,说是前方五里处有一支大军正朝这边来,见那旗幡,正是北面各国的盟军。   刘威征询过千澈意见后便即刻下令:“全军听令,大战在即,命尔等在原地休整,待敌军一到,即刻整装迎敌……”   待穆玄擎的兵马行至跟前,两军主帅还未有过正面交锋,只见又是狂风乍起,原本还有些光亮的天际立时又是乌云蔽日。天地间风起云涌,不多时已天昏地暗全如黑夜一般,忽又闻见一道惊雷,顷刻间马声嘶鸣,人声鼎沸,双方大军皆乱作一团。   千澈左眼被飞沙迷住,过了好一阵方才将眼睁开,然眼前景象怪异,却是他此生未见过的。   从天而降的一道金光将四周照亮,天地间依旧飞沙走石,只是在这当中,由飓风与黄沙席卷而的擎天一柱,光眼前能看到的就不下有几十座。   “布阵……”此声不比惊雷要小,定然不是人力能为的。众人抬头望去,只见四个身披金光的巨人分散于天际,而那些由飓风形成的沙柱正渐渐朝大军边缘靠拢。也就眨眼间的功夫,沙柱已扩大到先前的数倍,不觉间已连成一片,将三十万大军围在了一处。   四处皆是抱头乱窜的将士,几十万人哀号连连,其声震天憾地,直入云霄。   身下的马被惊得嘶鸣不断,千澈被它扬翻在地后便被乱作一团的人挤得不知身在何处。见众人都往这边跑来,便不由得往前方探去,只那一眼,便令他浑身颤栗不已。   那是噩梦中都未必能见到的景象,一个浑身散发着绿光的庞然大物,双眼赤红,面目狰狞,满是獠牙的巨口向外喷射着白雾,而那些被白雾绕住的人立时就失去反抗的能力。再看他身上,胸前背后伸展出无数的触角,那触角犹如人的手足,将一个个瘫倒在地的人攫住,而被攫住的人顷刻间便化作一堆白骨。   众人发了疯似的往四处奔散,相互推搡踩踏,无数人死凌乱的脚步之下。有幸跑至最边缘的那些人,眼前虽有沙柱阻挡却更为惧怕身后的怪物,一个个豁了性命的往沙柱冲去,然而还未靠近便已被飓风卷了进去,几声嚎叫过后立见黄沙被染得鲜红,一根根连着血肉的人骨随黄沙滚动,其景尤为骇人,惊得原本要跟着往前冲的人频频掉头往回走。   见此景象众人已绝望之极,有的抱头痛哭,有的如死人般跪坐在地待人宰割。那怪物越行越近,天际那四个金人却岿然不动,三十万人如被人圈禁起来的牛羊等着被逐一宰杀。   千澈怔怔的站在原地,不知何时那怪物已离他这么近,只觉腰间一阵巨痛,未待他看个究竟整个人便被一股大力腾空架起,天旋地转间,耳边的哀嚎之声越来越远……此刻他也终见得那四个金人的真实面目。   那是寻常百姓口中时常念到的仙灵,贴于各门各户的、掌管风雨雷雪的四大战神……   千澈只觉身体如烈火般焚蚀,看着眼前这些仙灵,竟如何也猜不透他们为何要做这怪物的帮凶。   渐渐的再也感觉不到疼痛,意识也慢慢涣散开来,在他合眼之际,忽见一白发朱颜的男子腾空而立在眼前,那眉眼略觉有些面熟。 第56章 第五十六章   雪夙飞身过来,一把将炑琰的神识接住,清淡的一缕银光落入手中如羽毛般轻盈。待银光幻化成了人形,他的神识也渐渐清醒过来。   前后的记忆串连起来,竟也猜不出当日玉帝为何要将他降下凡间。在天界活了五百年,在人间活了二十载,孰深孰浅自是一目了然,只因人间的一切尽在眼前,便觉眼前的雪夙有些陌生。脑中那些一闪即逝的容颜,眼前正发生的一幕,又究竟是为了什么?   屠戮仍在继续,他本欲现出真龙之身阻止这一切,可凝神聚气、掐指念诀皆是徒然。这时才反应过来,现在他只是一缕抽离仙体的残识,正如人类的魂魄是毫无作为的。   炑琰伸出双手一把攫住雪夙的双肩,急声道:“雪夙,你快去阻止他。   雪夙只是冷眼看着他,一言不发。   “那可是三十万人啊,你如何能眼睁睁看着他们被杀光?”   “你说话啊,你倒是说话啊……”   雪夙扭头看向天际的四仙,口中说道:“并非是我不救他们,而是我救不了,此乃玉帝亲下的命令,莫说是我,即便是我父亲也救不下这三十万人。”   一堆堆人骨,在黄沙地上尤为显眼,徘徊在绝望中的人发出最后的哀鸣,一个个鲜活的生灵在那怪物手中渐渐化为白骨。   炑琰失声长啸起来,俊秀的五官立时扭作一团,分不清是哭是笑。二十载惯性使然,他伸手欲拭去眼中的泪,然指间所触及到的只是阵阵冰凉。   荒漠之中聚起点点萤火,一个个死去士兵的魂魄在飓风圈内游荡。三十万人在顷刻间全都化作白骨,枪矛戈戟、甲衣铁胄随着黄沙一并被卷入地底。   地府的鬼差逐一而至,数量多得令人觉得整个地府都倾巢而出了,魂魄们听话的任由他们带走,由一根根锁魂链锁住的亡魂,在荒漠之中牵引出一道道蜿蜒曲长如长蛇般的蓝色长阵。领头的鬼差向同一个方向走去,沙地上临时设下两界相交府门,一根根泛着萤光的长蛇渐渐钻进地底。   泱濯行至雪夙身旁,同炑琰道:“玉帝命我来接你。”   炑琰冷声一笑:“何必多此一举,大不了让我同这三十万人一道入了你的地府,阎君若能念着往日的交情,让我投个好……”   “得罪了。”泱濯猛的一挥衣袖,将炑琰的神识收进他的黑色袖袍中。   紫薇大殿内。   炑琰将礼行毕同玉帝道:“儿臣心中有诸多疑惑,还望帝父告知于我。”   玉帝往嘴边递了口茶水:“想问什么?。”   “当日屠戮的怪物究竟是什么?为何四将要助他杀了那三十万人?”   玉帝起身,放下茶盏:“他并非是什么怪物,而是魔澈。”   一双金目已注满了是惊诧。   玉帝接着道:“魔澈乃是寂虚圣佛之子,而他母亲却是个修罗,你心里想必也清楚的很,佛与修罗本不应结合,只因两者结合所生之子为七界之中异数,一个彻头彻尾的怪物,积攒的杀戮越多便越强大,直至攒够三十万杀戮。”   “既是如此,为何不将他扼杀,反倒还要促成他的杀戮?”   玉帝微眯着眼道:“扼杀?如何扼杀?他是斗战圣佛的弟子,佛界何其强大你难道不知?两千年来,天界一直忌惮着修罗,只因佛界从不插手七界之事。如今西方有意与天界一同对抗修罗,而他们只有一个要求,便是让魔澈积满三十万杀戮化身成魔。于七界生灵而言,这三十万人又何足挂齿。”   千澈不禁被他的言语惊得往后退了几步:“故此,为促成一个魔头的诞生,你们便罔顾生灵,将他们如同圈中牛羊一般宰杀,而佛家的善,道家的德,仙家的仁又是何物?为持衡七界,还有什么是你们做不出来的?今日因他一个魔澈,你们便奉上三十万生灵,明日若再出现第二个第三个,又有多少生灵够……”   “炑琰,你放肆。”玉帝将他喝住,一脸怒意。   父子两人相互对峙着,同样的金目,神似的五官,就连发怒时的表情都是一致。   炑琰渐渐在这场战四目对峙的战役中败下阵来,他之所以将头低下只心心中再清楚不过,在这个男人眼里自己想必也同那三十万人一样,是一个无足轻重的牺牲品。   “那么,我这二十年也只是为了配合魔澈,同他演一场不会令人间质疑的杀戮大戏?”   “是。”   炑琰冷笑一声:“可真是滴水不露啊!一场战争,一次尘暴,一夜之间三十万人就这样永埋黄沙之中,尸骨无存……怪不得凡人总爱说‘天命难为’,岱书可真不愧是天命宫的主掌书,如此水到渠成,也不知是如何做到的。”   “炑琰……”   “不对,是我说错了,岱书哪能有这么大的本领,他想必与我一样奈何圣意难违,即是有心违之也未必能遂,正如帝父当日抽了我神识将我掷入凡间一样。”   玉帝沉声道:“够了……”   提及此处,他心中又有疑惑,也不去看玉帝此时脸上的表情,只自顾自的问道:“那么多人,为何偏偏选中我?为何偏偏让我去目睹这一切?”   玉帝道:“朕原本也不想让你知晓这六合之中的残酷,只不过炑暄与炑岚离了天界几百年,几经找寻却始终无果,所以朕不得不先作好打算,人间这二十载权当磨掉你往日的仁厚,这七界之首的位置,并非是你先前的性子所能接掌的。”   什么七界之首,他无非是同那三十万人一样,做了持衡七界的一枚棋子而已。   “帝父,你可知炑琰现在心中在想什么?”   “……”玉帝颦眉看他。   炑琰腰间挂着一块色泽暗沉的青色玉玦,上面刻着龙纹,只用翠绿流苏系着,他垂首看着那块玉玦低声道:“这是帝父在儿臣五百岁诞辰时赠予的,只因那天是丹元大会,所以并未有几人记得。那日早晨,玲珑将这块玉玦拿于儿臣,并说是帝父给的,当时我便在想别人记不记得又有什么关系,至少帝父还记得。”   玉玦正面花纹精巧细致,背面却光滑平整,只有刻着他名字的那一处略有些凹凸。他想起自己还是千澈时,腰间也时常系上宫绦,而那些大多数也是身为父亲的千麒给的。   “在人间,曾有个叫千麒的人,他是渠国国主,亦是儿臣一世为人的父亲。这人不仅是个仁君,亦是个慈父,从来不舍得让千澈受一点儿委屈。千澈爱哭,一哭起来便没完没了,他一哭千麒便比任何人都要着急,竟还将此事放于朝堂上,同众大臣商议如何解决,为这事还闹了不少笑话,弄得渠国人尽皆知。生于皇室,父子间本应是疏远的,然千澈十岁之前还时常被他抱在怀里,如寻常百姓家一般无二……”   “你到底想说什么?”   炑琰不理会,依旧自顾自的道:“千澈有一位母妃与许多姨母,还有十三位姐姐,她们都同千麒一样对千澈疼爱异常,含在嘴中怕化捧在手心怕摔。现在回想起来,炑琰为人二十载,身旁的任意一人都要比这天庭温暖得多,而比这天庭更为冰冷的……则是帝父与众仙家的心。”   言及此处,他才缓缓将头抬起,只见眉宇间的褶皱如刀刻般:“若有选择,炑琰宁可不做神仙,即便只有匆匆一生寥寥半世亦无怨无悔。从此以往,炑琰再非天庭三太子,陛下只当他已同那三十万人一道死去。”说罢,便将玉玦高高举起,猛的往地下一掷。   玉玦应声而裂,碎片飞溅在殿内各处,只有翠绿的流苏上还剩下一角。   玉帝看着脚下那抹翠绿发怔,直到炑琰离开都未回过神。 第57章 第五十七章   炑琰离了紫薇殿,立时就往南天门去,四大天王见他过来便忙上前搭话,可炑琰只是冷冷一笑,什么都没说便踏着云斗往地府去了。   地府平素清冷异常,这一日倒要热闹的多,只见四周被蓝光围绕,成千上万的魂魄聚集在此处,由锁魄链锁着的鬼魂被大小鬼差领着从地府大门鱼贯而入。耳旁净是锁魄链与鬼魂的哀鸣声,几个鬼差时不时一扬鞭,稍震慑住片刻不多时便又喧闹起来。   守门的鬼差见来人是天界的三殿下,立时堆着笑问道:“敢问三太子,屈驾来地府是为何事?”   “泱濯现在何处?”   那鬼差道:“哟,殿下来的真不巧,阎王爷这才出去呢!”   “那他什么时候回来?”   鬼差道:“这小的哪儿能知道啊,阎王爷出去时也没交待过,可依小的看没个三五日是回不来的,因近几日有许多难缠的魂魄,黑白大人都拿不回来便只能由阎王爷亲自去了,殿下若有什么急事,直接进里面蒲苇大人就行,阎王爷不在时大小事宜都是由他作主的。”   “知道了。”炑琰略一点头,这便走了进去。   判官蒲苇此刻正忙得焦头烂额,几日来不眠不休,却仍旧未将三十万魂魄勾兑完,他望着眼前那一大撂的生死册,再没个三两日也完不成。身为地府判官,他平素的职责就只是依照死者生平对其进行奖惩,虽说来往鬼魂的善恶都需由他评判,可也没见得有多忙碌,现在大小鬼差都被派了出去,地府人手短缺,只因他除了会执笔再无其它长处,便只能留在地府打打杂,譬如眼前。   蒲苇因一心只忙着勾兑,头也未抬便道:“堂下来人,报上你的生辰名讳。”   “……”   见来者久久不出声,蒲苇这才满脸不快的将头抬起,正欲开口骂道,只见来人一头金发,这一身的仙气又哪里像个鬼魂。   蒲苇问:“你是何人?”   “炑琰。”   蒲苇略微有些吃惊,将语气缓和了一些:“三太子可是有什么事?”   炑琰并不作答,只随手拿起案台上的笔,又从一旁抽了张空白纸张不紧不慢的写了起来。蒲苇不知他意欲何为,便只是不作声的看着,随着他的笔端细声念出……   “左齐,卫月楠,千麒,濮阳锦,刘聘,左季昀……”   炑琰写罢将纸递于他:“我要找这几个人。”   蒲苇又细看了一遍,上头有几个名字倒有些耳熟,只是一时想不起这些人的面貌,他略一沉吟:“若找起来,也就是一时半刻的功夫,只不过我需要问清楚,三太子何故要找他们?若只见一见倒也无妨,可若是……”   炑琰截言道:“你无须多虑,我只不过想知道他们下一世去往何处。”   他微微点了点头,此事倒也不为难,既是举手之劳不如就依了他。想着他是天界三太子左右出不了什么乱子,即是真有什么届时怪罪了下来,他只需说自己不过是区区判官,天界贵族执意要他做也没不从的道理。   “三太子且稍等片刻,因这当中有几个人已投了胎,我还需将备案翻出来,而尚未投胎的左右都在这地府里,殿下且先说说这几位的生辰与离世的日期,这样我也好下手去寻。”   炑琰略一点头便一五一十的说了,蒲苇应着声仔细记录着,待他念完,又道:“这便差不多了,殿下稍等,我去去就来。”   “好,我等你。”   撂了堂下满满待勾兑入册的鬼魂,他这就起身进了备案室,因里边大小名册都是由他经手的,想找几个人并非难事。约莫在里头待了不到一个时辰,六人中已找到三人,首先将这三人后一世的名讳与生辰、在何处落地抄了下来,因另外三人寻了半天也未能寻出,想着应是还未勾兑入册的,这便出了备案室。   将方才抄好的递于他,又将炑琰方才写下的名字挪至他眼前,指了指其中两人道:“这两人,若按时间来算本也应该投了抬,不过既未入册想必不是在这地府便是还未将魂魄拿回来,我还得再找找,殿下再稍等片刻。”说罢,便又去翻一旁放了许久的名册。   炑琰在一旁耐心看着,见他翻阅得迅速非常,往往自己什么都没看清便又翻了一页,正看得发了怔,忽闻他喜声道:“有了,在这儿呢!”   炑琰凑了过去,只见翻开的那页最上角有‘千麒’两字,余下的文字密密麻麻,仔细看了才知是记录下的生平,桩桩条条,一件不落。忽而又见蒲苇猛的一拍额头,指着千麒的名字道:“我方才想起,此人的魂魄现下还在人间,已徘徊了数年。”   炑琰不解道:“这又是为何?”   “究竟为何我也不知,只不过最近时常听鬼差们提起此人,说是去了许多次,就是未能将他带回,因他是人中之龙身份尊贵,若执意不肯谁也强迫不得,话说地府还正为此事发愁呢!可知这魂魄在人间游荡得越久,便越难往生,届时执意越积越深,就只能变作孤魂野,永远滞留在他死时的地方。”   他不由得将眉头一锁,心下思忖着千麒何故还要留在人间,想了许久也百思不得其解,然他终不能眼睁睁看他成了孤魂野鬼,便问道:“可否告诉我他现下身在何处?”   “这倒不是什么难事。”说罢,蒲苇便扭头同堂下一鬼差道:“你上次听命去拿渠国八世之主,是在什么地方寻见他的?”   那鬼差左右看了看,见四下就自己一个便知是在叫他,想了片刻才答道:“哦,就在洛河城的王宫内,他身边还有别个鬼魂,也是强拿不回的。”   炑琰此刻心中已有了主意,忙同蒲苇道:“今日之事还要谢过判官大人,我现在就去寻他,你且帮我将另两人找到,待我回来再一并答谢。”   蒲苇摆摆手,笑道:“小事一桩何须记挂在心,三太子交待的事情我定会办妥,放心去便是。”   炑琰略一颔首,这便转身走了。   因是夜里,也不怕被人看见,便直驾着云斗低行在空中,不消一刻功夫就已到了洛河城。再次重回故地,二十年间所发生的一切历历在目,忆起当日追随他的七万将士与诸国十三万盟军,另有南面的十万众皆已成了猿鹤沙虫,千里山川,十年生聚,如今人去半城空,又岂是悲凉二字能道尽的。   炑琰一下云斗便化成普通人模样,走在洛河城街道只见四处张贴着皇榜,黄底朱字,字字刺目。三年丧期未毕又是举国大丧,先皇千澈御驾亲征,崩于沙场,七万大军无一人生还。新君继位,年仅七岁,由太尉祁明辅佐代政,漠北各国发来国书,偃兵息甲,自此倒哉干戈冰释前嫌。举世沉痛百年之殇,勿忘前车之鉴,愿各国世世交好,再无杀伐。 第58章 第五十八章   炑琰隐去踪迹,飞身入了渠国历代君主所居住的宫殿,只见四下灯火通明,几个侍人与婢女如石像一般立在各个角落。越过几道殿门,直到君主居住的寝宫,掀开重重帐幔,七岁的千惔已熟睡在龙榻上,榻前站着一位十一二岁的婢女。而就在不远处,千麒与左季昀正相对而坐,两人外貌还同生前一般,此刻正在榻前品茗下棋。   炑琰走上前去,还没等他开口,千麒就头也不抬的说道:“你们就别再派人来了,朕还是那句话,等不来所等之人朕是不会同你们去地府的。”说罢,又同左季昀道:“等你半天也不见落子,可是要认输?”   左季昀淡然一笑,摆摆手道:“陛下莫得意,且看我这一手如何。”说着捻住一黑子便落了下去。   “哈哈哈,你这下必输无疑,朕就等着你自投罗网呢!”   “此时下定论还为时过早……”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好不自在,完全将来人无视,炑琰也不忙着惊扰只在一旁静静看着。   这一局足足下了三个时辰才分输赢,两人略讨论了一番,接着便将棋盘上的黑白棋子分别归入盒中。输了棋的千麒不依,吵嚷着要再下一盘,左季昀笑着摆首,这才抬眼看了看炑琰。   只这一眼,便让他心生狐疑,也不知是对着千麒还是对着炑琰,只听他淡笑着道:“这鬼差倒不似别个,耐心够足,生得也够俊。”   千麒这才转过脸来,不由也是一怔。   “果不其然,与其说是个鬼差,倒不如说是个仙子。”   炑琰垂首道:“在下炑琰,奉阎王爷的命前来,适才听闻陛下有人要等,敢问陛下所等之人是谁?”   千麒起身下了榻,略整了整衣袍道:“还能有谁,自然是我的皇儿千澈。”   炑琰猛的将头抬起,一双金目迸射出摄人心魄的光彩。   “父皇。”他喃喃唤道。   千麒满脸不解的看向他:“你是何人?”   炑琰立时跪地:“父皇,我是澈儿啊。”   千麒猛的一拍棋盘,厉声喝道:“满口的胡言乱语,你想带朕去地府也不该编出此等谎话,朕虽年老昏聩可还不至于认不得亲儿,你与他无半分相似之处,且他身在朔国,尚不曾闻得他归来,你当你三言两语就能哄骗得了朕?”   左季昀走上前来拉了他一把,低声道:“陛下莫动怒,依臣看,此人虽与殿下无半分相似之处,但言语之间倒有几分熟稔,陛下暂且听他说说,指不定还是认识的人。”   炑琰自知说再多也不能让千麒信他,这便使了障眼法将自己变成了千澈的模样。   两人齐齐看去,都是一怔,只见炑琰向前跪走几步,并磕头道:“是儿臣不孝,让父皇久等了。”   “果真是殿下。”左季昀惊诧道。   千麒颤抖着双手,如旧时一般抚过他的发髻,其眉眼神情与千澈一般无二,心下又惊又喜,不免失声道:“果真是我的澈儿,是我的澈儿……”说着两行浊泪无声落下,等了这些年,终不负所望。   “儿臣不忍见父皇终成游魂野鬼,故此前来,今日父皇便随儿臣走吧,就莫再留连在人世了。”   千麒将炑琰扶了起来,哑着声道:“澈儿说什么就是什么,朕跟你走……”   左季昀本就是见千麒不走才留下与他作陪的,今日既心事了却,故再无留下的道理,且随着两人一道去了。   渠国十世之主于夜半惊醒,一旁婢女见主子醒来忙问道:“陛下可是做梦了?”   千惔点点头,同那婢女道:“朕方才梦到皇兄来过,并将父皇带走了。”   那婢女闻言顿时吓得花容失色,不由缩着肩打量四周,只见四门都紧闭着,更不曾见有人进来过。耳旁并无风声,可寝宫内的帐幔却在轻轻飘动……   方才一路行来,炑琰已将自己身份全盘托出,至于何故下界,他只说自己犯了天条才被罚下界,其它的则一概不提。千麒与左季昀,一个是人中之龙,一个是积攒了几世善因的贤良,十世之内应享福禄。蒲苇见炑琰将两人一并带了过来,心下自然喜不自胜,这便忙着手安排两人转世一事。   千麒心中固有些不舍,就在过奈何桥时,手举着孟婆汤久久不愿喝下,蒲苇见状便同左季昀道:“你两人下世投生一胎,乃是一母同胞的孪生兄弟,现下谁先走谁便是兄长。”此话自然也是说于另一人听的。   只见千麒一口将汤饮尽,并笑着同左季昀道:“阿昀,上一世你仗着自己比我年长几岁,说了不下几车的教导之言,下一世我比你先行一步,定也要叫你尝尝听人训的滋味。”说毕便径自笑了起来。   左季昀也笑着摇摇头:“真不知该说你是老天真还是老糊涂。”说了这句,便也将孟婆汤喝了。   将汤喝毕,鬼差便领着两人向转生台走去,炑琰于奈何桥这端望着两人渐行渐远的背影,心下一半是解脱一半是不舍,也不顾及身旁是否还站着一人,双膝跪地朝着前方磕了三个响头。   他大声喊道:“父子一场,二十余载,自此后不论天上人间,炑琰永世不敢忘。”   左季昀背身笑着念道:“相离莫相望,且行且珍惜……”   蒲苇做判官已有三百年余年,地府如此腌臜阴戾,想是鬼魂都不愿都做停留,又何况是向来自视甚高的仙家,除了天命宫的岱书,近几十年来也就这位三皇子来过。天界不乏也有许多因犯了天条被贬下界历炼的,待刑期一过自然又能重返天庭。想来那些做神仙的,少说也有几百上千岁,于人间走一世不过也就云烟过眼,加之他们向来淡泊人间真情,自然就不会记在心上,然眼前这人却是不同的。   他身为龙族,原本应该比它族更为高傲冷绝的,先前还猜不透他心中想的是什么,现下看来竟是个情真义切的念旧之人,心下不免有些叹服:“人心千态百样,或丑陋或至善,而仙家纵然有心却是冷的,蒲苇只道已阅尽这七界生灵,殊不知还有殿下这般的。”   炑琰起身,冷冷一笑:“呵,好一句仙家纵然有心却是冷的……”   忽而一阵冷风袭来,奈何桥头只剩他两人,蒲苇禁不住细细打量起眼前这人,金发紫袍,不过是人间弱冠男子的模样,可那一双金目之中却灌满了冰凉与颓丧。   对于那件事他也略有耳闻,大小鬼差们议论纷纷,虽不知真相倒也猜出□□分来。所谓的天灾人祸,将三十万人一夕间净化为鬼魂,人间只道是自己触怒了天颜才降此灾祸,岂又知是他们并无过错,不过是当了持衡天界的牺牲品罢了。思及此处,蒲苇不由长叹一声,心下纵有万般无奈也无法说出。 第59章 第五十九章   目送完千左两人,炑琰这才想起左齐来:“人你可找到了。”   蒲苇回过神来:“不曾找到。”   “……”炑琰一脸疑惑的看着他。   他如实道:“不瞒三太子,地府所有名册我都无一疏漏的看了,可就是寻不见此人却未寻,我想是三太子记错了名讳也未可知。”   “他与我朝夕相处,我又怎会记错他的名字,你可有仔细找过?”   蒲苇不由得两眼一翻:“殿下若信不过我,大可等阎王爷回来。”   炑琰见他这副模样便知道是自己方才失言,缓了缓语气道:“并非我信不过你,只是他确实是存在的,你说名册上没他又怎说得过去。”   蒲苇略想了想道:“想来是因近日诸事杂乱,难免会有些错漏,以往也有此类的事情发生,只因事小往往是过而不问,且随之任之了。”   他急了起来:“照你这么说,那是如何都寻不见了?”   蒲苇摇了摇头,自他来到地府并扬言要找左齐时,当下便已准备好了说辞。若是别人也就罢了,可那人岂是能让他寻见的,不过见他这番光景,想是三言两语也敷衍不过,心下便又生出一计来。   蒲苇道:“并非如此,殿下若执意要寻也未必寻不见,只需取一件死者生前的贴身物件,于他离世的地方作一通召灵法祭,若他未走远,定能将魂魄召来。”   “那若他走远了又将如何?”   “倒也无妨,召灵法祭由施法者的法力强弱而定,殿下贵为龙族之后,若能以龙血祭之,方可覆盖千里之地,想他一个魂魄又能走得了多远,即是去了天边,多不过几次就能将他寻回。”   回想起二十年间左齐为他做的一切,今日为了他莫说是几滴龙血,即是让他剥去身上所有龙鳞也在所不惜。心下已有了主意,这便问道:“这召灵法祭……”   蒲苇将召灵法诀一五一十写了下来,另又交待了应注意的事宜,说是不应接连使用,只因此法消耗过大不免会有损元神,需间隔三日才能再次使用。所谓龙血祭之,是要以龙血画阵,而此阵直径一丈有余,可想而知需多少龙血来祭。   蒲苇千叮万嘱,只不过是做做表面点功夫,他才不管这人会不会因寻人心切而伤了自己。   炑琰逐一应着声,心下所想却无人可知,待离了地府,便忙不迭的驾着云斗而去。   急忙赶来又是夜深之时,荒漠之上蓝光点点,四处游荡着未被鬼差拿回的魂魄,这些魂魄因惧惮炑琰身上的龙气,一见他皆是落荒而逃。   此荒漠纵横不过几百里,随意哪处都不碍施法,于半空中飞行了一阵,左齐当日葬生之所已辩认不得,直至一片绿洲,见那湖泊分明就是他与左齐那夜的栖身之地,这便停了下来。   炑琰看着手中这支冠簪,一头嵌着翠绿玛瑙,另一头则在楠儿死的那日被她磨得锋利无比。楠儿的心思再明显不过,之所以取了左齐的东西将生命了结,无非是希望这簪子的主人能永远将她记住。人世间的情爱壮烈如此,亦卑微如此……   从袖中拿出蒲苇画好的阵型图,遂又将手指划破,只见龙血才溢出便泛起红光。   将气血逼至一处,小小的一道口子不多时竟淅淅沥沥的将阵型滴满,龙血逐渐交融在一处,闻见‘锵’的一声便知阵型已圆满完成。炑琰将簪子掷于阵型正中央,双指合拢并将召灵法诀念毕,只见由龙血灌溉的法阵立时泛起冲天红光,阵型四周流光溢彩好不壮观,后又有一阵飓风袭来,掀起的阵阵狂沙毫不留情的打在金发男子的脸上。   他闭眼祈祷,惟愿再睁眼时左齐的魂魄已在跟前。   半晌过去,耳旁风声渐息,等他睁开眼时红光已散得差不多,而沙地上由龙血画下的阵型已不见踪迹。他环顾身旁,只见四下漆黑一片,仅有映在湖面的一轮残月还在随波荡漾。   “阿齐,阿齐,阿齐……”一连唤了好几声,却无人应答。   方才损耗过大,这时又因期盼落空,他只觉胸前一阵巨痛,摇晃几步就跌倒在地。   这天夜里,他先是在荒漠中施了召灵法祭,又沿着渭陵至洛河城一路而下,每隔一千里便施一次法,待他到洛河城时已施法五次,然这最后一次仍旧无果。气血用尽,他终于也绝望的倒了下来,合眼之际又见一雪发朱颜的男子向他走来,一如往日波澜不惊的碧目,这时却显现出几分错愕。   凡人只知仙家无梦,却不知无梦只因无所欲求。炑琰睡了整整十日,这十日间他似又回到了人间,二十载过往,或悲或喜,或慎或怒,无一不显现在梦中,以至于当他醒来时分不清究竟眼前的是梦,还是他已梦醒。   又是星月宫,玲珑见他醒来便忙道:“殿下可算是醒了,若不是雪夙元帅,殿下现下还不知如何呢!”   炑琰因想起寻人无果,不免一时呆怔了起来,听闻玲珑喊雪夙元帅,心下诧异:“什么雪夙元帅,你说的雪夙可是青矍之子雪夙?”   玲珑道:“自然是他,殿下你睡了整整十日自然不知天庭最近发生的事。”   “天庭最近发生什么了?”   玲珑如实道:“就七日前,玉帝分别封了妖王之子雪夙、斗战胜佛之徒魔澈为左右元帅,另外又封了几个神君,据说是在凡间立了些战功的,具体是哪些人我也记不得了,只知是南北一战时死去的将领,殿下大概是认得的。”   炑琰冷声一笑:“如此看来,有些人倒也不算枉死,只是不知这雪夙与魔澈有何功绩,竟能与战功赫赫的二郎神并肩,左右大元帅?真是笑死人了……”   玲珑见他平素与雪夙最是要好,如今听闻他封了元帅非但不为他高兴,竟还这般说他,想必不是睡糊涂了就是疯了。   “若是以杀人论功绩,这魔澈怕是要将二郎神给比下去,只是为何雪夙也封了元帅,莫非是我在凡间这二十年,天庭发生了什么?”   玲珑道:“确是立了战功,据说殿下回天庭之前,妖王青矍曾领着他去极寒之地驱逐过欲进犯天界的魔物,因此妖王还受了重伤,险些就救不回来了。”   “那雪夙呢,他可曾受伤?”   “这倒未听说,想必是没有的。”   炑琰点点头,又问:“你说是雪夙将我带回来的,他可曾说过些什么?”   玲珑听问,想起雪夙走时留下的一丸丹砂,猛的一拍额头,转身将床头案台上的一个盒子拿了过来:“殿下不提我倒忘了,左元帅走时留了粒丹药,说是殿下元神消耗过重,为此特意留下的。”   炑琰神情复杂的接过丹药,久不言语。   这日恰逢玉帝于天河旁设宴,因是庆功宴自然不比丹元大会热闹,只请了天界一些位重且身份尊贵的仙家,再有就是新封的左右元帅与十几位神君。作为天界的三皇子他自然也是该去的,玲珑进来劝了好几次,自醒后同他说了几句话就再未发过声,先是拿支簪子一动不动的看了许久,之后就躺在榻上装睡,任玲珑将嘴皮磨破他也是置若罔闻。   直到听见天河旁的钟声响起,知是宴毕了,他这才起身下了榻,将那粒丸药揣入袖中便离了星月宫。   离席的仙家三三两两而返,见了炑琰自然都要走上前来询问几声,何故不去赴宴?这些时日又去了哪里?来回不过就那几个问题。想来也没什么急事,便只得一一作答,岱书、鸾磬、白狼、二郎神等等,因平日与他们交往颇深便多说了几句,但提到人界的南北之战,众人皆是讳莫如深,只心照不宣的当此事不曾发生过。   太上老君也同他说了几句,直至雪夙与魔澈来了,他见炑琰脸色一变心知一会儿免不了要发生些什么,便随意找了个借口溜了。   两人迎上前来,只听魔澈问道:“炑琰,听雪夙说你前几日不知因什么事受了伤,这会儿可好些了?”   炑琰并不接言,只冷冷看着他。   眼前这人依旧举止儒雅,一表非凡,如何能是那个浑身散发着绿光的怪物?他用这副面具欺瞒了自己数十年,而他以为的挚交雪夙此刻竟与他站在一处,身着一样的战袍,侃侃而谈走来,心下不禁觉得有些可笑。   炑琰掏出袖中的盒子递于雪夙:“左元帅救命之恩,待日后有机会我自会答谢,只是这丹药实在贵重,你既做了元帅今后不免要上战场,还是将这丹药收回去,以便不时之需。”   雪夙不接:“元神可恢复了?”   “劳左元帅挂心了,现已无甚大碍,虽上不了战场,却也能上天入地。”   如此客套的对答,话中藏着讥讽,两人之间明明不曾发生过什么,却再回不去当初。炑琰将盒子强行塞到他手中:“左元帅若得空,记得来向我索要欠你的恩情,我尚有事在身,就先走了。”说罢,便拱手拜别。   走了几步,忽闻见魔澈道:“雪夙,一会儿去麻罗山如何?”   这句话如此熟悉,竟是在哪里听过一般。   只因那些年他也时常同雪夙说:“雪夙,我们回麻罗山吧……”   而雪夙,向来都只喜欢强者。   自这日起,在天庭便再没有人见过三皇子,有的说他下界历劫去了,有的则说他与两位兄长一样云游在海外,更有人猜测他因恋上凡人这才久久不归,当下谣言四起,各有不一,然究竟是何缘由,想必只有他本人知晓了。 第60章 第六十章   话说自炑琰离了天界,确是云游了一阵,天南地北一一走遍,也就费了数年光阴。之前他特意去了刘聘与锦儿的投身之所,更以一个云游书生的身份与他们做了几年邻里,只因自己相貌经年不变,这才起身去了下一处。   在此期间,鸾磬曾下界来寻过他一次,说了许多些无关紧要的话,走之前他分别在刘聘与锦儿的脚踝处系了根红丝,并故作失言的将这两人的七世姻缘告诉了炑琰。   拜别之时,锦儿正拧着刘聘的耳朵骂道:“昨儿个我为炑弟准备的糕点你竟给我全分了,那些个野孩子,整天不是向你讨吃的就是向你讨玩的,不知道的人真要以为全是你亲生的,不就是怪我没为你们刘家生个一儿半女吗,你一早将我休了也好眼不见为净,就你个呆木头,我早就不想和你过了。”   刘聘捂着耳朵委屈道:“娘子冤枉啊,我虽喜欢孩子,可我也不曾因这事儿怨过你半句,但凡你我过得好要不要孩子也无妨,就那糕点的事儿,你先前又未支会过我,哪里知道你是特意买来给炑弟的,你先松手,我现在去买还不成吗!”   炑琰笑着同两人道:“嫂子就别再难为他了,这如意糕我天天都吃,也不缺这一次两次的,再者常言道夫妻间应相敬如宾,你这动不动就拧他耳朵,被邻里见了非得说你是个悍妇不可,嫂子本是个温柔标致的人,莫因这等小事招致不好的声名。”   刘聘心下叫苦不迭,都说书生口中没几句真话,他娘子是生得标致,可‘温柔’两字着实与她沾不上边。   听了这话,锦儿才将手松开,理了理发髻道:“炑弟,你这一走,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炑琰道:“我本就是浮萍浪梗,不知从何来亦不知该往何处去,这些年原是走到哪儿是哪儿,只因和嫂子与刘兄有缘故此才停泊了一阵,嫂子也知我一直在寻人,若寻见了自然会寻一生根之地,届时再来此处与他相偕到老,倘若终生寻不见他……”言及于此,竟再说不下去了。   锦儿接言道:“有缘自能相遇,你痴心一片,想是月老见了也不忍辜负。”   月老?他只管得了在世之人,而他上天入地都寻不见的左齐,鸾磬又如何能为他系上一根红丝呢?   两人送了他一路,直到天色将暗,锦儿这才噙着泪道:“打第一眼见你我就觉得面熟,既今生不曾见过想必是前生认得,我也知留不住你,可姐姐还有一句话要同你说,若寻见那人一定还回来,我与你兄长帮你看着屋子,也算有个惦念,只当这儿是你的家,不必逢人便说自己是浮萍浪梗,可知这世间所有的人都不是无根无由的。”   炑琰强颜作笑:“好,我答应你……”   自从同锦儿与刘聘拜别后,他照旧散漫的行走,一遇见四下游荡的鬼魂,不免会抱着希望多看几眼,然而每次都落空。   如此停停走走数月,又到了楠儿的投生之所,正是朔国的边城。她此时正值待嫁之年,家中门槛三不五时有媒婆来踏。炑琰刚到那日恰好有一媒婆上门提亲,只见她一脸怒容的将人赶了,又于院中哭着骂道:“谁说女子非得嫁人的,谁又说女子不能从医的,偏就不信了,我卫月楠此生非要悬壶济世救苍生,管你们哪家的公子,纵是国主来了我也不依……”   炑琰站在院外听她哭了好半天,那媒婆见了他忙过来搭言:“见你这一身好行头,该不会是来求亲的吧?”   “……”   见炑琰不语,还以为被她说中了,便又接着道:“劝你还是别去了,这不,我刚被她给撵出来了,这卫姑娘啊脾气倔得很,一心只想着学医,莫说是朔国纵是这天底下也寻不见几个学医的女子。可知这方圆百里内都没有第二个像她这个年纪还未婚配的,你也别进去了免得碰一脸灰,若真想娶亲,不妨让老婆子我为你讨一桩好媒,我手里头人多,什么样都有……”   见她一叙叨起就没完没了,炑琰急忙将话截住:“我并非是来求亲的,只听闻卫大夫医术高明,特意来求他为我治病的,不瞒你老人家,小生我已身负顽疾,眼看时日无多了这才想过来碰碰运气,权当死马当活马医了。”   那媒婆一听时日无多,与他说媒的心思立时烟消云散,只略有惋惜道:“看你年纪轻轻的,只道是可惜了。”说罢又长叹了几气,甩着帕子走了。   炑琰笑着摇了摇头,直道这媒婆有趣得很,见院内哭声止住了这才抬脚往里走,不料前脚刚踏进院中,楠儿便立抄起一旁的扫帚作势要打。炑琰忙得向她解释道:“卫大夫莫打,我是来寻医问药的。”   一声‘卫大夫’落入楠儿耳中,她只觉这三个字远比林中夜莺声还要悦耳,不但立时收了扫帚,并忙拭了泪笑着同他道:“公子莫怪,我方才还以为是媒婆呢,既是来问诊的,就快些进来吧。”   炑琰见那扫帚与自己无缘,便安心走了进去。   楠儿让他先在院中坐会,等进去拿了脉枕来再诊治。趁着空当,炑琰于四处走了走,只见支架子放着几十张竹匾,晾晒着不知明的草药。炑琰略凑上前闻了闻,这药味竟也不难闻,清清淡淡的反而有些香气。   “就你眼前那个架子,里头晒的不似别个草药,不仅味道好闻喝着也不苦。”   楠儿手中里拿着脉枕,说着走着,直走到炑琰跟前才指着最上面那张竹匾道:“这里面晾着的苏叶与薄荷,中间的是豆蔻与沉香,最下面的则是白芷与苍术,都是些带香气的药草……”   见炑琰在笑,她急忙将话打住,并问道:“我说的话可笑?”   炑琰忙摆手道:“我方才走了一圈,只见这院中药草繁杂,却一味也不认得,方才卫大夫为我一一介绍,想必不仅认得它们更知如何使用,在下见卫大夫也不过豆蔻年华,又医名远扬,心下不免有些钦佩。”   楠儿被他这一番话说得两腮发热,忙将面掩住道:“你就别再说了,医名远扬的是我爹爹而并非是我。”   炑琰道:“那你爹爹何在?”   楠儿将手放下,垂眼道:“已过世好些年了,因他膝下只我一个女儿,为了不让祖上积攒了几百年的医术失传,他从小就将我当作男儿来养,教我识书念字,并将卫家医术倾囊相授,自爹爹走后,我一心钻研卫家医术,现下已有小成,虽不及爹爹一半,总也比别个强些。”   炑琰轻叹一气,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楠儿又道:“看我,尽说这些无关紧要的话,快去那边坐下,且让我诊了再说。”   炑琰笑道:“好。”   诊了半晌,只见楠儿已将两条秀气的眉挤作一团,她自认比外头那些庸医强上几倍,不料今日竟连个脉都诊不清。其实这也怪不得她,因炑琰用法术将脉弄乱了,莫说是她,纵是她爹爹在世也诊出不个一二。   炑琰自知有些过份,便忙劝慰道:“说起我这病,平素倒也无碍,只因来发作起来便六亲不认,癫狂之状使人见了唯恐避之不及,近年来也看了不少大夫,药吃了不少可就是不见好转,隔上三五个月便要发作一次,我因怕牵累了家人故此才远走他乡,前几日听闻此处有一卫大夫堪称神医,这才上门求医的,左大夫未见过我发作,自然瞧不出是何病症,不如我在此地待上几月,待发作了再来找你,届时你也能看个仔细。”   楠儿忙点头道:“不错,我曾见医书上记载过许多奇症,也是平素与常人无异,诊脉也诊不出一二,如今看来你的病大概也是如此,且将你的发病是的症状说说,我也好查阅一下医书,待明确了病症,再下药也不迟。”   “如此说来,在下果真需在此地滞留一阵了,只不过我初来乍到尚无落脚之处,还望卫大夫能为我寻个住处。”   楠儿道:“你既是来求医的,尽管在寒舍住下,家中尚留了间空屋,往日只放些药草,你若不嫌弃我这就去收拾。”   炑琰笑道:“孤男寡聚同住一室你也不知避嫌,若被人看了去叫他人如何说你,我是男子自然不怕那些飞短流长的,只是你还未嫁人,终归是不好的。”   楠儿一扬首,叉着腰道:“这样倒还好了,免的那些扯篷拉纤的三天两头往我这儿跑,我一心只想做个大夫,那些贞洁烈女的事且让别人做好了,与我何干。”   话已说到这个份上,再推辞未免就显得过于做作,炑琰这便应下了。   原本万里无云的晴空不知何时阴沉了下来,看这征兆似又要下雪了。未雨绸缪,不妨先将院里的药草收了,总归是闲着无事。炑琰挽起袖子,双手托起一张竹匾进了屋。 第61章 第六十一章   他这一住就是四五个月,楠儿见他从未发作过不免有些疑惑,三不五时替他诊脉却依旧无果。炑琰虽说心虚得很,却因未见过患有癫狂之症的人是如何发作的,纵是想学也学不来,无奈只得随口胡诌些因由。楠儿自然是不信的,只当自己平素给他灌得那些汤药起了作用。   楠儿因痴迷医术往往是废寝忘食,除了替人治病就是上山采药,就连一日三餐也是能省则省。因北面气候寒冷,蒸的馒头能放半个月,腌一坛咸菜更能管够半年的下饭菜,可怜炑琰金贵的仙体跟着她吃了半月咸菜配馒头,终于再支撑不住,扬言要自己动手。   最开始自然做得不好,却也比咸菜配馒头强几倍,楠儿是个不挑食的人,只要食物管饱,哪里又会在意味道如何。   他少说也活了五百多年,细细追究竟不知哪件事是他拿手的,现今回想起来不免有些懊恼,若早知做饭有此等妙趣,也不至于吃半月的馒头了。   炑琰近日不止厨艺飞涨,还知在饭菜中加些药草,或健脾养胃,或益气补血,少不了也有些美容养颜的。楠儿吃饭原本只知狼吞虎咽草草了事,后来在饭菜中食得药草,竟也懂细细品味,并连声赞扬炑琰孺子可教,而他只淡淡回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在你身边待了许久,再不懂些医理倒显得我愚昧了。”   一日,两人刚在院中吃过午饭,他刚要拿着碗筷去刷,只见一书生模样的男子走了进来,手里还拎着坛酒。楠儿见了只当是上门问诊的病人,便扭头同炑琰道:“进去将我的脉枕拿来。”   “他是来找我的。”   岱书轻挑着凤眼看向两人,笑道:“小弟远道而来,炑兄可愿赏脸与我喝几杯?”说罢举了举手中的酒坛子。   楠儿见不是来找自己的,便进屋去忙自己的事了。   炑琰又下厨烧了几个家常小菜,岱书在一旁看着连连惊叹出声:“你这劫历得好,竟连饭也学会做了。”   他那边将菜一一端上桌,岱书这边一手将泥封拍开,立时洒香四溢,还未入口人便有了半分醉意,他说:“这酒我已放了好些年,本是想与那个人一起喝的,只不过……”苦笑一声,余下的话却再也说不出了。   用的酒盏还是楠儿父亲留下的,杯底有些裂纹,看着已有些年代了。岱书自顾自喝了几杯,酒虽未热可喝进肚中却是暖的,尤其在经过胸口处那片方寸之地时最为畅快,什么愁苦什么烦恼尽数被烧得一干二净,怪不得无论是人是仙是妖是魔都爱喝它。   楠儿时而出来一趟,左手托着医书右手摆弄架子上的药草,院中两人于她眼中似不存在般,只顾忙自己的,而岱书则在一旁看了她半天。   岱书朝着楠儿的方向努了努嘴,低声问道:“你与她是什么关系?”   炑琰道:“故人。”   “上一世的故人?”   炑琰点点头。   “她的确是你的故人,而你并非是她的故人,你虽还记得她她却再不认得你,凡人一旦转世,与前生就再无瓜葛,今生她福祸已定,你又何苦来惊扰她。”   “你特意来找我,难道就只为说这些?”   “并不是。”   炑琰挑了挑眉:“哦,那可是天庭又有什么事发生?”   “的确发生了件小事,不过与你无关。”   “不妨说来听听。”   岱书淡笑道:“下界之前我做了件触犯天条的事,想必这时已有人察觉了,我只想在押解的人赶到前找谁说说话。”   炑琰眯着眼:“于是你就找上了我?”   “喂,能不能别用这种眼神看我,天庭那么多神仙我唯独只想到你,你难道不该觉得荣幸?”   炑琰见他这副神态,不禁笑着说:“嗯,荣幸之至。”   岱书叹了口气,问:“你觉得……泱濯是个怎样的人?”   “面冷心冷,若不然也当不了阎王爷。”   “哈哈哈……咳咳……”一口酒直呛得他咳嗽不止。   岱书拍了拍胸口:“你啊,真是一语中地,还以我就我一个人是这么觉得的。”   “你犯天条可是为了他?”   岱书并不接言,只自顾自道:“我尚是凡人时曾见过他一面,是在一桩婚礼上,那日来了满满一院子人,我却唯独觉他与众不同。明明是来喝喜酒的,这人却冷着一张脸,并穿了身黑衣,因恰逢隔壁有人出殡,我只当他是走错了院子,见他长得还不错便上去问了问他与两位新人是什么关系,你可知他是如何回答我的?”   炑琰道:“莫非是新娘子的青梅竹马?”   “他说是故人。”   “谁的故人?”   岱书摇头道:“并未说是谁的,只因我是个断袖,权当作新郎官的好了。”   炑琰‘噗嗤’一笑:“然后呢?”   “接着他转身就走,我在他身后跟着,可一出院门就不见了人影,我分别问过两位新人,可他们都说不认得此人,后来又问了在场的几个人也都说不认得,当时我便在想,此人想必只是顺道来蹭洒喝的……”   见杯盏空了,炑琰又盛了一壶,并将岱书的杯子添满。   岱书又道:“那之后不久,我便成了神仙,从一个专写稗官野史的官宦子弟摇身一变成了天命宫的主掌书,因此我又见到了那个人,依旧冷着张脸,依旧穿了身黑衣,并且还是地府的阎罗王,可想而知我当时有多欣喜若狂……”   炑琰截言道:“欣喜若狂?难道不应该是惊慌失措?”   “如何不是欣喜若狂?我为再见他真可谓是上天入地,就如此奇遇,比我先前写的那些野史还要惊世骇俗,你可曾读过我写的那本‘黄粱一梦,似梦非梦’?那本书我写的呕心沥血,可与这一比又岂止是乏味。”   “的确读过,却也不似你说的这般,必竟结局都是众人乐见的,而你与他……” 炑琰只丢给他一个眼神,让他自己去体会。   岱书并不去理会他的眼神,只长叹一气:“可知我做过最令自己后悔的事是什么?”   “……”   “想我风月场中过向来只留情,不留心,在这冷心冷面的阎王爷面前,我只打算做一个替他写野史的无关紧要之人,可是最后……”   炑琰抢言道:“你将自己写给进去了。”   “我就说,找你不会有错。”   “继续说。”   话音刚落,突然从院外刮来一阵风,两人一齐向后看去,只见一白发朱颜的男子走了进来。恰巧这时楠儿又屋里出来,一见来人手中的书便吓得掉了下来,指着雪夙道:“妖妖妖……”   炑琰忙上前去解释道:“别怕,我这朋友并非是妖怪,只因几年前一夜间白了头才落得今日这副相貌,你身为大夫,想必不会没听说过少年白头的奇症,快些将手放下,莫让他难堪。”   楠儿立时将嘴捂住。   雪夙毫不在意两人的对话,只波澜不惊的走到岱书身旁,冷冷道:“跟我走。”   岱书知必是自己私开‘天命阁’一事败露,此番雪夙前来定是押解他回天庭的,虽不知玉帝会如何处置他,但定是不会轻意饶的,他转身同炑琰道:“看来今日就只能说到这儿了,这未喝完的酒你先替我收着,若是有机会你我日后再叙。”说罢又扭头同雪夙道:“走吧。”   雪夙走时,只见院内两人正笑着说些什么,细细听去,不过是讨论他们晚上要吃什么,这等光景,与寻常夫妻并无差别。 第62章 第六十二章   自那日岱书被带走已过去两个月,这两个月里,楠儿时常让炑琰将那日少年白头的男子带来让她诊诊,对此奇症她倒也没少下功夫,不仅四处收集与之有关的医书,并四下打听有谁认识患有此症的人,若是有且让他来找自己,不论能否医好,药费诊费都分文不取。   遇到此等医痴 ,炑琰几乎想现出本尊让她医治,无奈他还不想被扫地出门,只得继续胡诌骗她。   想来躲下界也未必能清静多少,隔三岔五便有人上门寻他,今日是白狼,明日是鸾磬,过两日竟连太上老君也来了。来的目的无非就是喝酒聊天,再打趣打趣他日子过得不错,不仅有佳人作陪,并且还烧了一手好菜。   这日不知又吹了什么风,连地府的阎王爷泱濯也来了,别人来都知要带些什么,可他倒好,不仅什么都没带反而向炑琰要起了东西。若是别个东西也好,有就自然给他了,谁曾想他张口要的就是炑琰的‘龙鳞’。他一听就恼了,立时就喊来了楠儿让她用扫帚将此人打出去,怎料平时凶悍泼辣的楠儿,一见泱濯也同个小鬼见了阎罗王般吓得不敢造次,躲在屋里任炑琰如何叫唤就是不理,只是将扫帚扔了出来。   炑琰道:“怎就不见你向四海龙王去要,我的是龙鳞他们的难道就是鱼鳞?”   “你是金龙,他们是银龙。”   炑琰猛的一拍桌:“我大哥二哥也是银龙,为何非就要我的不可,莫非是我好欺负不成?我告诉你泱濯,别欺人太盛了,莫说我今日未被废,纵然有一天我真被贬下凡了,也由不得你随意作践。”   泱濯心下自思:别说此刻找不着大殿下与二下殿,即是找到了就凭那两人的性子也定是不会给他的。炑琰倒是有一点说对了,他的确是好欺负。尤其前几日从蒲苇那里得知他用召灵法祭找人后,这龙鳞就势在必得了。   别人不知他要找的人在哪里,可他泱濯又岂会不知道。   他依旧淡淡道:“并非是白要,我可以拿东西同你交换,只要你开口不论什么我都替你找来。”   听他这么一说炑琰的怒意竟消了大半,他眯着眼打量泱濯,想着此人平日冷心冷面也不爱说笑,今日这话必定也不是诓他的,只不过要从身上剥下这九十九片龙鳞……疼也就算了,流点血也没什么,最重要的是龙鳞一旦被剥除便不能再生,纵是日后伤口痊愈也必定会有一块难看的疤痕在身上。   泱濯见他有所动摇,为使他早下决定,便故意道:“你若不肯,那就算了。”说着就转身要走。   “你等等。”   泱濯背对着他勾了勾唇角。   “我若让找一个人,你可能替我找到?”   泱濯道:“找谁?”   炑琰凛着神色道:“左齐……”   “好。”   如意料之中泱濯拿到了九十九片龙鳞,在他去往地府去的路上手总是止不住往袖中摸去,那带着血的龙鳞还有些粘稠,与时同时他察觉到心底有某种东西在悄然滋生,就在看到炑琰咬着牙用刀剐下一片片龙鳞时。   作为一个在地府待了快四百年的阎王,看待人世间的爱恨嗔痴就如走马观花,都只道他是冷面阎君,又岂知在一个那样的炼狱中怎可能留住一颗炙热的心?而他也早忘了四百年前自己是什么模样,但至少与现在绝对是不同的。四百年前,他是否也会同炑琰一样,为寻一个人不惜将所有的血放干,为寻一个人不惜舍掉身为龙族的尊严,为寻一个人上天入地……   一路上都在想这些,不知不觉竟已到了地府门口,他快步走了进去,直往第十二层风狱而去。   话说那九十九片龙鳞乃是炑琰从左臂上剐下的,生生少了块皮肉自然是要血流不止的,好在下界的草药对于他还算管用,由着楠儿悉心照料了几日,伤口日渐痊愈,只是虽已结疤但时隔数日疼痛便又要发作,若没有太上老君的丹药,这疼痛便永远要伴随着他。   泱濯只说处理完手中的事再去替他寻人,未说何时能寻到,但从他的语气当中不难听出他对于此事有万分的把握,现下所要做的便是静静等待了。   这日正下着大雪,因不能出门采药也无人来问诊,楠儿便又开始追问他因何受伤的事,虽说是医痴却并非是个傻子,单就那相貌怪异的雪夙也不是随意也敷衍过去的,再三追问下,炑琰只说:“你只要相信我并非心怀歹意的接近你便可,至于他们会不会伤害你也无须担忧,有我在,谁也伤不了你半分。”   楠儿气急了便说:“我若是个怕死的人,早就将你轰出去了,有什么事你非要瞒着我不可,你什么都不说,又让我如何信你?”   “即便说了,你也不会信的。”   “你不说又怎知我不会信,且不管你究竟是谁,哪怕你是个鬼我也不在意。”   “我不是鬼。”   “那你是什么?”   “我是……”   正说着,忽听见院中发出一声巨响,两人寻声望去,只见院中雪地上有一物浑身散发着白光,待他们走上前去看时,只见一只浑身是血、体型硕大的怪兽躺在地上。   那怪兽双眼紧闭,伤口处还往外冒着血,楠儿见此惨状猛的往炑琰身后一躲,并颤抖的指着说道:“这这这又是什么。”   炑琰也被眼前的一幕惊得说不出话来,又哪里有心思去理会他,弯下身探了探他的鼻息,气息虽微弱但至少还活着,一时间他猛然道:“楠儿,快去拿伤药。”说着就将雪夙抱起往屋里走。   她战战兢兢的将药找了来,送至房中时,只见炑琰已将自己的手指割破,并将溢出来的鲜血滴入那只怪兽有眉心处,下一刻那怪兽便‘嗷’的喊叫起来,周身立时散发出怪异的红光,而与她相处了快一年的炑琰,他的相貌竟也发生了变化,一头金发无风自扬,这人姿貌端华哪里还是他所认识的炑琰。 第63章 第六十三章   遇见这情形,若换成一般人必定早已夺门而出了,而楠儿却只呆楞了片刻,待回过神时也并未有什么惊慌的举动,将药递过去后只在一旁静静看着。此时她心下已明白了□□分,这个与他朝夕相处一年有余的男子绝非是凡人,凡人怎可能轻易将一只巨大的狻猊抱起,凡人的鲜血又怎会发出红光,凡人又怎会是一头金发,凡人……怎么可能生得这么好看。   雪夙因伤得太重,不仅无法维持住人形就连元神也在四散,好在炑琰即时用龙血将其压制住,不然他这几百年的修为定要废去多半。他想不出何人能将他伤成这样,也弄不懂他为何会在生死垂危的关头找上自己,若说是在以前,这些都还好解释,只不过就近看来……   正想得出神,忽听见楠儿说:“炑琰,你还打算瞒我到几时,莫非你也患了什么奇症?别人是一夜之间白发,可你呢?”   炑琰立时朝自己肩上看去,一头青丝早已变成了金色。他暗暗自恼,方才一时情急竟也未留意自己已恢复了仙体。   看楠儿倒还算镇定,遂长叹一气,便将一切照实说了。   对于上一世的事,炑琰只草草说自己欠她一条命,所以才下界来以求能弥补一些。又同他介绍了当日找他喝酒的岱书,待他说起泱濯时,只见楠儿瞪圆的双目:“那人果真是阎王爷吗?”   “如假包换的真阎王。”   楠儿打了个冷颤,搓着胳膊道:“难怪那日我见了他就只想躲,定是我在地府时受了他的折磨。”   炑琰见她这样,方才还悬着的心倒放了下来,这便笑着说:“你上一世未做过坏事,他又怎会折磨你,只是泱濯这人冷心冷面的,即便是天上的神仙见了他都要避三分,又更何况是你呢。”   “说得一点没错,那人的确冷得很。”楠儿点头答道,遂又看向床上的雪夙,问道:“那这个呢?可是妖怪?”   炑琰摇头道:“可还记得那个一夜白头的男子?”   “自然记得……”   他笑笑不语。   “你是说……这个怪物,就是你那个满头白发的朋友?”   炑琰还是笑着点头,依旧不语。   楠儿立时抓耳挠腮起来,这模样活像是当年的齐天大圣,只见她一脸惊诧的凑近雪夙,并细细端祥起来。   半晌后,她笑着道:“小时候常听大人说狻猊会吃人,曾见有人逮过一只关在笼子里,当时我就觉得大人们必定是唬我们这些小孩子的,炑琰,你说狻猊可会吃人?”   炑琰看了雪夙一眼:“这个我倒是不知道,不过我与他认识少说也有一百多年,只知他爱吃肉,却不曾见他吃过人。”   “我觉得他们肯定是不会吃人的。”   “你怎会这么觉得?”   楠儿见雪夙睡得同死了般,便大着胆子去摸了摸他的耳朵,笑着道:“无非就是体型稍大了些,看这模样,可要比村里的阿猫阿狗讨喜多了,若非沾了血,这一身的白毛定好看得很。”   他又看了雪夙一眼:“的确是好看得很。”   雪夙晕迷了整整五日,待他醒来时依旧幻不成人形,炑琰只当是他伤得太重,法力一时间虽不能恢复但至少还能与他交谈,他问:“雪夙,你现在感觉如何?”   “嗷……”雪夙张大嘴吼了一声,露出满口雪白的獠牙。   炑琰吃惊道:“你……怎么连话也不会说了?”   “嗷……”雪夙又吼了一声,接着便向他身边凑过去,歪着脑袋往他衣襟上蹭了蹭,又伸出舌头舔了舔他的脸,炑琰吓得忙往后闪,只见他睁着那双圆溜溜且水汪汪的碧眼看向自己,满脸的疑惑与不解。   见楠儿走进屋来,他又凑到楠儿身旁,重复着方才对炑琰做过的一切。起先楠儿因不知他意欲何为,只吓得动也不敢动,随后见他一系列动作均是在讨好撒娇,这便又笑又叫的抱住了雪夙,并摸着他的脑袋同炑琰道:“炑琰,他的毛好软好白。”   “……”   “炑琰,他的眼睛又大又圆,而且还是碧绿色的。”   “……”   “炑琰,他好像很喜欢我样子。”   “……”   炑琰只觉得眼前一切都过于怪异,直惊得他说不出话来,雪夙何时有过这般神态,现在他就与刚出生的小狻猊如出一辙,哪里还是那个傲慢好斗的雪夙,哪里还是天庭的左大元帅。而且最为重要的是,他似乎不认得自己了。   又经过几日的相处,见雪夙依旧是那副模样,炑琰便也确信了自己的猜测。在此之前,他们之间因魔澈的事弄得相见如陌路,如此一来反倒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只是不知这种和睦的日子能维持多久。   雪夙虽说法力尽失,兽性却仍在,时不时攀墙爬梁将飞鸟走兽吓走,又或者同着楠儿上山逮一两只活的野兔回来,并且他叼回来的兔子毛色竟都是青灰色的,炑琰见了喜欢的很自然就舍不得宰了来吃,只在院中做了个圈栏将那些兔子都养在里面,整日给它们喂些白菜萝卜,竟养得比来时还要肥上许多。   起先村里的人见到雪夙无一不吓得目瞪口呆,都说狻猊会吃人,哭着喊着叫楠儿赶紧将他放走,这时楠儿便会抱着雪夙满脸笑意的同那些人道:“雪夙乖得很,连只兔子都不忍心咬死,哪里又会吃人呢!”   后来时间一长,便也都知他不会吃人,虽说没见了就嚷可仍旧要绕道而行。只因他长得再讨喜,仍旧也是只狻猊。   有段时日村中频频丢失鸡鹅,起先都道是被雪夙给吃了,三五成群的往楠儿家来嚷着让赔。楠儿只因太过喜欢雪夙,害怕别人因一时气愤会对他不利,于是就拿出银钱来一一赔了。直至有一天清晨,楠儿与炑琰听见雪夙在村头叫唤,赶过去时见他正被一群人围着,而他的脚下却是几十只已死去的黄鼠狼。   如此再明白不过,雪夙分明就是以此行为来告诉众人吃了他们家鸡鹅并非是自己,而是他脚下的这几十只黄鼠狼。   楠儿如此向他们解说,起初大家都抱着半信半疑的态度,可在那之后村里果真再没丢过鸡鹅,就这样雪夙成了村民眼中的英雄,非但不再见了他就绕道,反而家中一宰牛羊便要送些过来。然而他的食量有多大只有炑琰知道,送来的这些肉也只够当个点心,平素见他不在家时便知是去湖里觅食去了,若不然怎会每次回来都是一身湿,并且满嘴的鱼腥味。 第64章 第六十四章   这日雪夙又陪着楠儿上山采药去了,闲在家中的人自然只能下厨或做些杂事。正午日头还算大,炑琰想着将前几日的药草晾晒一下,正拿着竹匾与支架往院中去时,只见雪夙飞速的向自己冲来,立时就将他扑倒在地。   几个竹匾在地上滚了几圈后,有的滚至墙角,有的则滚至院中,来不及揉一揉被磕得生疼的后脑勺,只觉自己快要被身上这只体型硕大的狻猊压得元神俱散,这边雪夙还不自知,伸着腥红的舌头舔了过来,两只前爪上尽是泥土,蹭了他满满一身。   等着他撒够了欢,炑琰已是衣衫凌乱蓬头散发,他艰难的从地上爬起,并愠怒着对雪夙道:“下次再这样,我非把你捆起来不可,看你还如何撒欢。”   见他一脸不高兴,并且语气中颇带些指责,雪夙立时也恼了,冲他闷吼了几声,并亮了亮雪白的獠牙。   楠儿开始为雪夙打抱不平起来,叉着腰冲炑琰道:“你敢再多说他一句看看,小心我将你扫地出门。”   他正欲诉苦辩驳一番,只见楠儿带回的竹篓里有一抹殷红,因有些好奇便跑上前去看,不想竟是株茶花。炑琰立时转怒为喜,并笑着道:“这茶花果真好看,你是从哪儿弄来的?”   楠儿斜了他一眼,又跑过去将雪夙搂在怀中,揶揄道:“看来雪夙心中就只有你,次次采药都不忘带些你喜欢的东西回来,之前是兔子,这次又是茶花,可知漫山遍野就只这一株,我也是头一回见着。”   炑琰将茶花从竹蒌里拿了出来,捧在手里细细端祥了一会儿,花瓣娇艳欲滴,殷红如血,不是照殿红又是什么。心中欢喜了片刻,遂又看了看雪夙满爪子的泥土,方才自己还因此事说了几句重话,现下不免有些懊恼起来。   他一脸讨好的看着雪夙,并央求道:“好雪夙,能不能再用你那锋厉无比的爪子刨个坑出来,咱们一起将这株照殿红埋了,如何?”   雪夙只眨了眨眼并未理会,楠儿见状便凑近他耳朵悄悄说了几句话,炑琰只当她这是在为自己说好话,不料趁着自己不注意时雪夙猛的一挥爪,只闻见‘刺啦’一声,再低头看时衣襟已被撕下一块来。   挑唆的人见得了逞立时捂着肚子笑起来,而行凶者也消了气,躺在地上翻滚了几下,这又活蹦乱跳起来,炑琰则是满脸哀怨,好好的一身衣服成了破布,心下直道可惜。   半晌后,待雪夙也乐得差不多了,便帮着炑琰去院中刨土。不知他是不是故意的,炑琰捧着花站在他身后,他则猛的将泥土往他鞋上刨,不论炑琰往哪处避,那泥土最终势必都会落在他脚上,待花植好了,炑琰也成了半个泥人。   自雪夙来后,夜里如何睡一直都是三人每日必争的话题,楠儿早将雪夙原本的模样忘去了爪洼国,权当做是养了只体型硕大的宠物,更是恨不得须臾不离走哪儿带哪儿,甚至睡觉都要带着他一起。于是这夜两人又争执了起来,楠儿道:“无论如何,今天雪夙必须睡我房里。”   炑琰道:“他是男……他是雄性,你一个姑娘家的也不知避讳一些。”   楠儿又叉起腰道:“你难道就不是雄的,如今不也在我家住着吗?”   “这如何能一样,你我一人一屋毫不逾越,再者雪夙迟早是要恢复的,届时你又如何自处?难不成要因此嫁于他?”   “那又如何?雪夙这么好,嫁给他又有何妨?”说罢,楠儿又笑着去摸雪夙的耳朵,只见雪夙半眯着眼,一脸享受。   炑琰无法:“既是如此,还照往日一样让雪夙自己选,若选了你他今夜就睡你房中。”   她自知雪夙更为喜欢炑琰,势必还会照往日一样跟着炑琰回房,于是又不依不饶起来,搂着雪夙就是不松手,撒泼耍赖无所不用。   见她这样炑琰只是长叹一气,今日竟破天荒的向她妥协了。   两人平素睡一屋时都是他睡床雪夙睡桌子,此时已是严寒季节,雪夙一身绒毛自然不怕冷,可他却时常夜里被冻醒,只因想着楠儿是个女子,家中的被子多数都在她房中,自己仅用了一条薄被,这夜又因雪夙不在,屋里一冷清便更觉得冷了,辗转了半宿,最后还是决定出去走走。   不知是什么时辰,深沉的夜空正簌簌往下落着鹅毛大雪,他独自走出了屋门,只见院里的那株茶花在雪地里开得鲜艳夺目。他也不撑伞,任凭雪花落了满肩满头,记得曾也有过这样一个场景,那是他与左齐在朔国时的某天夜里……   那时左齐不避风雪的站在院中,身影尤为落寞。   正想着,只见院中凭空出现一个黑影,那黑影浑身散发着冷冽的气息,不是泱濯又是谁?   他一来就开门见山道:“人我已经找到了,你若想见他便同我去地府一趟。”   等了这许久,他原本以为得此消息后势必要欣喜若狂,然而此时他心里竟有些踯躅,却不知因何原由。   炑琰点了点头,随即就跟着泱濯往地府去了。   地狱共有十八层,泱濯说他要找的人现正关押在第十五层——炎狱。之所以叫炎狱,是因第十五层地狱的所有刑罚皆是火刑,炑琰不解,左齐于世时并未做过罪大恶极之事,为何会受些酷刑。泱濯只说若是心里有疑惑直接问那人就是,他虽是阎君,然地狱之中的事并非一切都由他主导,正如十层以下各个炼狱所关押着的囚犯,都是由天庭直接下达的命令,他们从不过问,只负责行刑与看守。   炑琰这才明白过来,难怪当日他让蒲苇为他找左齐时如何都找不到,既是天庭直命要关押的,自然就不会出现在名册之中。   炎狱的大门乃是由巨大的暗红色石头造成,才一走近便觉置身在一个火炉之中,外面尚是如此,可想而知里面的情景。泱濯拧动石门上的狮头,只听‘咔’的一声巨响,石门应声而开。   炎狱之内,四下都是烈火炎炎的红石,有几个披散着头发辩不清相貌的人,此刻正被铁链捆在红石上,嘴里间或发出几声含糊不清的□□。炑琰皱了皱眉,立时别过脸去不忍再看。   泱濯领着他往前走,待行至炎狱尽头,见有一人走上前来向道:“大人,可是有事?”   “炎煞何时用刑?”   那人答:“方才刚用过,隔三个时辰再用。”   “将他带来。”   “是。”   接着泱濯又将他领到一个小房间内,较于外间这里温度稍低些,四下空荡,只有一张石桌与两张石椅,皆是用红石做的。   泱濯道:“你就在这里等着,我三个时辰后再来找你。”炑琰点点头,他便出去了。   等了一会儿,见终于有人进来,一个是方才同泱濯说话的鬼差,另一个因披散着头发,暂且辩不出其容貌。他身上穿着灰色的囚服,许是刚被行过刑,只见他胸口□□的肌肤已被烧得焦黑。   鬼差将人领来便离开了,那人倒也不拘谨,就在对面坐了下来,待他将眼前的长发拨开,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张全然陌生的脸。   那人面无表情道:“三太子今日前来,是为何事?”语气平淡,反倒像知道他今日会来似的。   炑琰死死盯住他的脸,却如何也从他身上找不出左齐的影子来。 第65章 第六十五章   炎煞出现在三百多年前,之所以叫出现而非叫出生是因他乃是逆天而出,造就他的人是煞星宫的主煞司棂厥。煞星宫虽也是天庭三十六宫之一,却一直以来都遭各仙宫与众仙家排挤,天界各类小大事宜从来都不需他们插手,而下界的杀戮与战争却是由他们而起,虽说这也是在持衡七界时不可或缺的一部份,然别人唱的都是白脸,而他们唱的都是黑脸,自然就入不得那些自以为正派的仙家们的眼。   棂橛向来自恃与别个不同,性格孤傲怪僻不说,还喜欢修炼一些禁忌之术,下界时常灾祸连年多数与他脱不了干系,兴许是有一次弄得太过,玉帝得知后便下旨将煞星宫上下七十二位煞司齐齐锁住。虽是锁住了,然七十二煞星依旧在天际互辉互映,只是再不能同其它星宫一般运转,煞气自然就稍稍消减了一些。   棂橛活了几千年从未受过此等待遇,自然就羞愤异常,当下便施了逆天之术将其他七十一位煞司与自己合为一体,本是欲挣脱了桎梏后再将七界闹得人仰马翻以泄他心头之怒的,不料元神因过度膨胀而失去了控制,他的仙体当场就化作了齑粉,而四散的神识却落入下界,这些神识有的附生在凡人身上,有的则附生在猛兽身上。   他的神识究竟碎了多少块无人知晓,只是当二郎神接到指令下界去搜寻他们时各处已有了骚乱。那些神识是没有意识的,只照着本能肆意破坏,换言之就是棂橛在灰飞烟灭前同神识们下达了一个命令,他们则依着这个命令行事。好在二郎神雷厉风行,不多时便已将四散的神识收回多半,下界也终于渐渐恢复了平静,而那些未搜寻到的却全然不见了踪迹。   二郎神的第三只眼与齐天大圣的火眼金睛比之毫不逊色,既能躲过他的搜寻那么这些神识势必已有了自己的意识,如此说来,再想找到他们便不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   当日躲过搜寻的神识共有四个,待他们聚集到一处时各自已有了自己的形体,外貌与常人无异,其中一个为他们四个取了名字,分别是风煞、雷煞、霜煞、炎煞,并称四煞。   四煞先前几年没有任何作为,只是扮成兄弟藏匿在人迹之中,二郎神于下界搜寻了三载无果,最终只得返回天界,玉帝无法,只得让司尘鉴时刻留意下界动向,一有异象立时上报。   在天界也就十几日的光阴,待司尘鉴向玉帝禀告已有四煞的消息时下界已是一片大乱,好几座城池无故失火,一夕之间烧死了几万条人命,有的堤坝则一夜之间决了口,洪水与烈火一般无情,冲毁的村户不计其数,许多牛羊牲畜也患上了疯症,不论是草木或是活生生的人,皆赤红着眼四处乱撞,只在一夜之间,下界经历了几百年来最大的一场浩劫。   他们的行迹也因此而暴露了,二郎神速速下界将这四煞给拿住,并押至紫金宝殿之上。玉帝一见四煞立时勃然大怒,命二郎神将他们押入地府炎狱,交由泱濯看管,每隔上三个时辰便行刑一次。   煞星宫自最初存在就必定有他的意义,如今七十二煞星皆黯然失色,近一段时间内虽未冒出任何端倪,但不出百年七界之内定会失衡。换言之不论他们有多不希望煞星宫存在,然迫于阴阳与五行的相生相克这煞星宫也不能就此凋敝下去,因此,太上老君便同玉帝建议:这四煞原是由棂橛散化而出,现下煞星宫中空无一星,如此下去实为不妥,依老道看,不如就让他们接掌了煞星宫,只是这四煞原是由棂橛散化而出,必先让他们先去下界借由孩童之身洗一洗身上的煞气,再入地府受刑百年,如此一来,他们便再不敢同棂橛一般行悖逆之事,单就于天庭而言也好管教得多。   玉帝闻言也深觉此法可行,立时便命泱濯着手去办,只因此事为天机不得随意外泄,故此知晓内情的也不过他们几个。   炎煞自然也是其中之一。   炑琰带些试探的口吻问道:“你是左齐?”   只见他淡然一笑,答道:“人间区区数十载,于你我而言不过是沧海一粟,我虽曾是左齐,然而自始至终我都只是炎煞。”   “虽是沧海一粟,他确也实实存在过。”   “殿下如此执着,竟让炎煞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好一个不知该如何是好,如此云淡风轻的神情,是在告诉他先前的一切只不过是场醒来就注定不复存在的梦吗?   可还记得你曾说过的话,可还记得你我之间发生过的一切?   “难道我不该执着?”   看着他一脸的期许与无奈,何其款款情深,竟让炎煞头皮阵阵发麻,他一脸迷惑道:“你……与我,似乎并未发生过什么吧?”   炑琰既觉得有些可笑,又觉得有些气结,他‘咻’的站起身来,一脸愠怒道:“你既已不记得,那我便来一一告知你,你我十二岁那年的冬狩,当日因你为我活捉了一只小鹿,父皇特召你入宫做我伴读,自此朝夕相伴。十三岁那年你因染了天花,险些送了命,我哭了整整两日才将你哭醒……”   听到此处,炎煞连忙将话打断:“何故说我险些送了命?明明我就是在十三岁那年离世的。”   “什么?”   “左齐是最后一世,我定然是不会记错的,十三岁那年我染了天花,却不是险些送命,而是真的送了命。”   炑琰一脸惊诧,回想起那年左齐确实已被太医宣布气息全无,却在他痛哭了两天两夜后又醒了过来,既然炎煞说他已死,那这醒过来的又是谁?   “你此话当真?”   炎煞一脸正色道:“我何故要骗你?”   最后一丝希望破灭,他立时又跌回到石椅上:“不是你,那又是谁……”他不禁在心中问起,之前为寻他流过的血算什么?为他剐去的龙鳞又算什么?如今终于找到了,那人却说自己找的不是他,不是他又会是谁?那人何故要出现,何故出现后又消失得无影无踪,上天入地都寻不见,让他如何相信这人真正存在过。   那些津津怪怪仿若悬在云雾之中,而所能记起的一切都已不真实,原不过是梦幻泡影,黄粱一梦。   至于那是究竟是谁,炎煞也解答不了,不过见他一脸惨然的笑着,想必这个代替他活下去的人在他心中份量不轻。记得之前蒲苇曾告诉过他,说是有一人连命都不要只为寻到他,现下看来定是眼前这人了。蒲苇为何明知他在炎狱,却还要诓骗炑琰用召灵法祭寻他,炎煞此时心中大概也猜出了八九分,好在炑琰并不知情,他也不用担心日后这三殿下会去蒲苇的不是。   三个时辰后,炎煞被带走了,炑琰则独自痴痴呆呆的坐在那儿,若不是泱濯来找还不知要坐到何时。 第66章 第六十六章   回去时天色将明未明,大雪已将整个小院覆盖住,一只白色的狻猊匍匐在雪地中,见炑琰来了立时就站起身来。   雪夙不似以往那般不管不顾的向自己扑来,只是抖了抖身上的雪渍,睁着清亮的碧眼看他 ,炑琰冁然一笑:“你是在等我吗?”   一仙一兽在院中坐了下来,炑琰怔怔的发了许久的呆,金色的长发与那条拖在身后的尾巴落入尘雪之中,他将身旁这个满身是绒毛的家伙圈进臂弯中,柔软温暖,稍稍驱逐了一些深夜雪地里的清冷。   其实只不过人间四五十年的光景,岁月却在记忆里蒙上一层厚厚的灰尘,往返于麻罗山的一百年时光,与那一百年所发生的一切现都已记不太真切,隐约还记得两人初次相遇的那天,将他压在草地上的男子满眼霜雪,眼神清凉言语冰泠,却只因当时风轻日暖阳光似要将大地刺穿一般,陌生而耀眼。   再后来似乎都是他追着雪夙跑,搜肠刮肚出来的笑话与趣事对方从不回应,那两瓣嘴唇竟从来没有张开过,唇角也从不曾有过弧度,全然像一个敝了爱恨憎恶的僧人,即便是入了佛门的魔澈也要比他鲜活得多。   虽是鲜活,却也是个无情的人。   不觉间两行清泪已从眼角溢出,炑琰将整张脸都埋进了雪白的绒毛里,仍旧是记忆里熟悉了一百年的气息,而那个陪他走了一世的人,若是记忆也允许,那就让他此生都不要忘却,哪怕从此后会无期,永不相见。   原本被他圈禁在臂弯之中的温暖躯体逐渐缩小,炑琰讶异的睁开双眼,只见眼前缭绕着白色雾气,而刚刚才在脑中放映过的落满霜雪的面容在雾气中凝结成形。   及腰的白发遮盖住□□的身体,他缓缓从炑琰身旁移开,眼底是一贯的冰冷。   雪夙来此之前与魔澈在修罗界拼杀了七天七夜,带去的五万天兵回来时只剩下一半,当他们将最后一个修罗逼至绝境时魔澈已体力不支晕死过去,斗战胜佛前来将其接走至今如何还未可知。雪夙伤得也不轻,原本只需一个闪身便能从修罗界返回天庭的,可他却撑着连人形都无法维持的身体来找炑琰,最终满身是血的倒在了院中。   进屋将当日从他身上脱下的战袍拿了出来,这战袍早已被楠儿洗得干干净净,雪光下还泛着坚硬的银光。雪夙穿戴整齐后,面无表情的看向他:“父亲曾与我一道出征,只不过他去了极寒之地驱逐欲入侵天界的雪熊一族,而我与魔澈则去了修罗界,受伤的这段时日不知他是否已经回来。”   刚才的失态想必全被看了去,炑琰却也不着恼,只故作平常的说:“既是如此你就马上回去看看。”   雪夙点点头:“替我转告一声楠儿,多谢她这些时日的照顾,他日得空我会亲自谢她。”雪地被靴子踩得‘嘎吱’作响,就在雪夙驾着云斗直冲天际时,炑琰似呼听见他说了句什么。   像是一句谢谢,又像是……千澈。   天已完全亮了,他若有所失的在院里站了许久,直站到楠儿走了出来,她一张口就是问雪夙去了哪里。炑琰抬头看见太阳已从天际升出,晨晖洒在云朵上使之绚丽多彩,云团那么多苍穹那么宽阔,而他只是指着最洁白的那朵云团喃喃道:“走了。”   雪夙的不告而别使楠儿伤心了许久,有人上门问诊她也不理睬,长吁短叹了几日直到某天中午,有一个长相与穿着带着几分纨绔子弟气息的青年前来求医,开口便说自己患了不治之症,语气颇有些轻佻。楠儿一见他就进屋将扫帚拿了出来,也不知是羞是恼总之一张脸早已涨得通红,举起扫帚就要去打,只见那青年忙拱首作揖讨饶道:“莫打莫打,在下是因小娘子你才患的相思病,岂有见死不救反而要打的道理。”   倒也不躲闪,见扫帚向自己挥来只忙将头低下,楠儿狠狠的将他打了数下,扫帚上折下来的稻草沾了那青年一头,若不是炑琰上前来拉这人今日怕是要被她打成傻子。   那青年气定神闲的理了理被打乱的青丝,遂又一脸不善的看向炑琰:“你是谁?何故会出现在此处?若是来问诊的也就罢了,可你要是敢骚扰卫大夫本公子今日定让你讨不了好。”   炑琰向来都是好脾气,不怒反笑:“我是楠儿的兄长。”   这人是楠儿某日去药铺时遇见的,当时见他站在药柜旁还以为是店里的伙计,这便让他抓二两白芷来,不料他却称了二两伏苓。这本也没什么大不了的重抓就是了,谁料那人‘窸窸窣窣’找了一阵,药格上的字视而不见反倒将一整格的冬虫夏草倒了出来,并笑盈盈的说:“定是这个了。”   若是一般人碰见这种傻子定是拿了药就走,二两冬虫夏草足够买一箩筐的白芷了,可楠儿医者仁心怎能坐视不理任凭他给人胡乱拿药,便气冲冲道:“好险我是个大夫,若不然让别个来抓药岂不是要让你生生害了性命,不认药便罢了竟连字儿也不识,到底是哪个草菅人命的敢让你进药铺的?”   正骂着有一人从内室掀来进来,见柜子上满目狼籍净是褶子的老脸立时变得煞青,只听他说:“少爷诶我的祖宗诶哪有你这么糟蹋东西的,我不过就去个茅房的功夫怎么就让你弄成这样了,你给我赶紧出去若不然等老爷回来了我定要同他说说。”说着就去收拾,嘴里还念叨着:“不读书害死人哟……”   如此一闹楠儿连药也不想抓了,瞪了那人一眼就往外走,不料那人竟忙跑出来生生将人拦下,恬不知耻的说:“在下徐广白,敢问小娘子芳名家又住哪里,若哪日在下生了病也好去找小娘子问诊。”   楠儿得心应手的扫帚没随身带着,只能狠狠的啐了他一口:“我呸,像你这种目不识丁不知医理还敢乱抓药的人即便病死在我家门口我卫月楠也不会多看你一眼,赶紧给我让开,若不然有你好看的。”   楠儿一时气急将自己名字随口说了出来,故此才会有今日这一幕。   一听说是楠儿的兄长,他急忙将笑堆起:“在下徐广白,方才我有眼无珠冒犯了兄长,兄长莫怪,我这就给您赔不是了。”说完又作了个揖。   炑琰见这人倒也有趣,几日来的抑郁竟被他三两句话一扫而空,再扭头去看楠儿,只见她睁圆了杏目瞪着自己,炑琰识趣的避进屋去不再与其搭言,爱怎么闹由着他去就是了。常言道一物降一物,也是该有这样一个人代替自己来填补她清冷的日子。 第67章 第六十七章   回到房里,枕头底下还压着从雪夙战袍里取出来的东西,那是一只绣着金龙的黑色钱袋,这钱袋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弄丢的竟被他捡了去。钱袋人是一支镶嵌着翠绿玛瑙的冠簪,这个估计是他数次用召灵法祭力竭时忘记收回的,当日若不是他找到自己还不知会怎样,如此一想又觉得先前的疏离有些无理,雪夙本就没做错什么,无非就是同魔澈走得近了些。   那天在天河旁见他们并肩而行,心里竟有些说不出的酸楚。   这酸楚从何而起?倒是像极了在世为人时知道左齐替暮烟赎身时的感觉,忌妒与不忿。左臂又在隐隐作痛,丑陋的疤痕覆盖了半个手腕,他将冠簪攥在手中细细看着,只觉倾注于上的一切无人能道。   经年流转,今日提昨日终不过邈若山河,此刻忆故人也曾并肩握手你侬我侬,却是已逝黄花。长生不老的意趣在哪里?永世不灭又如何?少了某个人的体温缺了一双睡凤眼,这七界便是永远沉寂在冰雪之中,冷入骨髓。   如此沉沉睡去,就连睡梦之中都渗着丝丝寒气。朦胧间听见窗棱‘吱呀’一声的开了,睁眼去看,见有一人从窗外飘了进来,雪色的长发被席卷入屋的一阵风扬起,夹杂着细碎的尘雪,炑琰惊猛的坐起身来,只以为方才见的是一场梦。   “你是谁?”   同样是落满了霜雪的面容,只不过这人的脸却并非是冷的,嘴角扬起的弧度恰到好处,不过于张扬也不让人觉得难以接近。   那人缓步走上前来,将一只洁净的手从宽大的衣袖里伸出:“三太子,跟我走一趟吧!”   那人的指尖射出一道蓝光,下一刻炑琰便失去了知觉。   炢琰醒时正躺在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这是一个很大的雪洞,壁上嵌着几颗拳头般大小的夜明珠,将雪洞里的一应陈设照得格外清楚,里面摆放着茶几桌椅,角落里摆放着一张石榻,格局像个普通的房间。他此刻正躺在地上,却并不觉得有多冷。   “醒了?”   寻声望去,只见那人穿了一身宽大的白袍,披散下来的雪色长发将半张脸都遮盖住了,因他静静的坐在角落里,这才让人难以一眼就察觉到。   “你是谁?”打量一番,如何也认不出此人。   那人起身来向前走了几步,镶嵌在洞顶的夜明珠泛着淡淡的蓝光,正好落在了他的脸上。他忽而将脸微微仰起,这才让炑来看了个清楚,若不是唇角的那抹笑意他险些要将这人看成是雪夙。极其相似的五官,羽睫与眉宇间似落满了尘雪,只有那一对眸子是碧色的。   “可看够了?”那人幽幽开口。   炑琰忙的将眼神收回,并站起身道:“你是谁?”   那人又向前走了几步,直走到身后的那面雪壁前,遂又从衣袍里伸出指节分明的修长手指,用指腹在雪壁上写了两个字——雪鸢。   “我知道你认识雪夙,今日既请你过来了自己就不会瞒你,他是我弟弟。”   即便他不说,光看着两人的长相便也能猜出□□分,若不是血亲又如何能生得如此相似。   “我与雪夙认识一百多年,为何从未听他提起过你?”   雪鸢转过身来对他笑了笑:“雪夙与我失散的时候还小,别说记得我了,想必他连自己是什么都不知道吧!”   “那他是什么?”   雪鸢坐了下来,端起一盏尚还冒着热气的茶不紧不慢道:“自然也是狻猊,只不过你见过的狻猊都是由妖王青矍所统领的,至于白狻猊知道的人大概也没几个,何况现如今七界之内就只剩我与雪夙了,知道的人自然就更少,想必他在麻罗山的那些年没少受排挤,必竟白狻猊都太强了,哪里是他们那些满身粽毛血统又不纯的家伙能比得过的。”   虽脸上时刻都带着笑,可那股子从骨髓里透出的傲慢却与雪夙如出一辙。   “你既是雪夙的哥哥理应去找他,何故将我抓了过来?”   雪鸢挑了挑眉:“怎能说是抓,我也就费了些力气将你扛回来而已,早知你这么弱我就不该亲自出马,随便使唤个一两百年的小白熊也能将你拿了来,都说金龙是七界之首,可依我看……”意味深长的将他全身上下扫视一遍:“难不成你们玉帝的修为也这么弱?”   这人不仅话有些多而且句句带着奚落,炑琰愠怒:“你抓来我该不会就是为了说这些吧!”   雪鸢轻咳一声言归正传:“你可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不知道。”   “此地离天庭一万二千里,也就是你们所说的极寒之地,不论神佛妖怪都不愿来的鬼地方,当年我与雪夙便是在这里失散的。在那之前我们本跟着白熊一族,后来因青矍他们来驱逐,我当时还年幼只顾跟着逃命,一时忘了病着的雪夙,待我再回来找时他已不见了。”   炑琰疑惑的看了他一眼,也不知这人的话有几句是真,相依为命的兄弟竟也能忘?   雪鸢又道:“其实他被青矍捡走了也是好事,总比跟着白熊他们要强,每隔三五十年便要被驱逐一次,只因我们朝南多越了几百里,可知仙踪人迹灭绝的地方连条鱼都捕不着,我们若不往南走还不得活活被饿死。”   “怎么都爱吃鱼?”   雪鸢没理会他说什么,只自顾自道:“其实我一早就找到了他,几十年前我第一次去见他并告诉他我就是他哥哥,本想着让他跟我回这极寒之地的,可谁知他眼里就只有心上人竟连我这唯一的哥哥都不要了。”   炑琰诧异:“心上人?”   “后来他又当了元帅自然就更不可能跟我回来了,我原想着他在天庭也不赖,至少下次天界再来驱逐的时候他能卖我几分面子,不说叫他助我一臂之力吧至少不会跟着那些自以为是的仙家一道欺负我们。前些日子青矍又来了,就他一个我倒还能凑合的对付,守住这几百里还是可以的,谁曾想前几日雪夙也来了,竟还带着个光头来,他们一左一右两大元帅我如何能招架得住?扬言让我们五日之内撤离此地,若不然就要将我们赶尽杀绝。你说,有个这样的弟弟岂止是心寒,早知今日当年我就该将他杀了。”说着眼底就泛起一抹寒光。   炑琰颦眉看他:“说了半天你还是没告诉我为何要抓我来,还有……雪夙的心上人又是谁,为何我不知道?”   “抓你来自然是同他们讲条件的,想你堂堂天界的三太子难不成还值不了这千八百里的地界?至于他的心上人……算了,看他别扭了一百多年我今日不妨就告诉你,也算尽一尽身为兄长的职责。”   被他这么一说炑琰更是一头雾水。   雪鸢起身行至床榻,从一旁案几上拿起一只锦盒,盒子里放着的是一个晶莹剔透的琉璃珠。他双指捏着球道:“这珠子来头可不小,若是别人拿去倒也没什么用,可在我们白狻猊手里可就是件难得的宝贝,只看着便是,你心中的疑惑一会儿自然就揭晓了。”说罢就将右手从衣袖里伸了出来,皱着眉将食指咬破并将两滴殷红的鲜血滴至琉璃珠上   只见那珠子立时变成了红色,像是有了生命一般从雪鸢指间脱离,待它飞至洞顶又有一片红光映射在雪地上,而红光中即刻显现出一副影像。 第68章 第六十八章   炑琰只看一眼便知道那是雪夙的房间,石壁上悬满了各样的兽骨,正中央摆放着一张石榻,石榻上面铺着一张白虎虎皮。原本空荡荡的房间突然走进来两人,其中一个已醉得不轻,整个人都靠倒在另一个的怀里,那个满头雪发的男子将他扶上石榻,为其脱了靴子后自己才翻身上榻。   过了一会儿,炑琰像是已经睡着,原本背对着他躺下的雪夙突然转过身来,落满霜雪的眉眼里竟是他从未见过的温柔。指尖绕起一缕金丝细细把玩,遂又用指腹滑过他的脸颊,动作小心翼翼,像是在抚摸一件珍贵的宝物,接着他又俯下身去,在炑琰唇上落下一个轻浅的吻。   “怎么会……”炑琰死死的盯着眼前的这一幕,如何也不能相信那人真的是雪夙。   一阵烟雾缭绕,画面中依偎睡去的两人渐渐被隐去,随之映入眼帘的是一个背影。   那是炑琰身为皇子澈时住的太子殿,左齐站在一棵照殿红旁,一朵朵妖艳欲滴的茶花被他纷纷折落,掉入泥土如血染般殷红。屋内红烛摇曳,只见两个身影缓缓纠缠在一起,而雪夙的指骨早已泛白,一株照殿红生生被他折去了一半的枝桠。   书房内,皇子澈将左齐圈在怀里正笑着说些什么,半眯着的睡凤眼立时睁开来,有惊诧也有疑惑。   再是荒漠的营帐中,成百上千的羽箭射来,左齐躲闪不及被一只箭矢射中,当他跪倒在地时有一人走了过来,手起刀落将他的头颅砍了下来,顷刻间只见一抹神识从左齐的躯体中走出,依稀辩得那神识也是一头雪色的长发。   千澈死时只剩一副白骨,微弱的神识被一个白色的身影接住。   炑琰接连使用召灵法祭后倒下,在他合眼前出现的仍旧是那人。   许多个夜里,或大雪肆意或月朗星稀,或暴雨倾盆或闪电惊雷,始终都有那样一个身影久久立在炑琰居住的院里,他的战袍上染了血,有时是他的有时是别人的……   他突然想到自己还是千澈时曾养过一只青色的兔子,为它的死还哭了整整一日。十三岁那天冬天,左齐忽染恶疾太医已宣布准备后事,他坐在屋外整整又哭了一夜,左季昀闻讯前来将人回了左府,后来听闻明明他已咽气竟又奇迹般的活了过来。痊愈后左齐又回了太子殿,为了庆祝他的死而复生,两人共同在院中植了一株茶花,再后来千澈只爱照殿红。   雪鸢将琉璃珠收进盒子里,并一脸玩味的看着那个已呆滞住的人。   “我一直都在找他,可他……”明明伤到什么都记不得了却还知道他喜欢什么,几只兔子一株茶花算得了什么?不过是因为这些事物都与他喜欢的那个人串连在一起。他宁可亲眼看着自己为他怨恨所有人,看着自己为他剥鳞流血,却就是不肯说自己就是左齐。   雪鸢将脸凑了过来:“你是不是想问他为什么不告诉你他就是左齐?你是不是还想知道他为什么要将元神附在左齐身上?又或者你最想知道的是他明明喜欢你却又不告诉你?还是说……”   炑琰向后退了一步:“你知道?”   “不知道。”   “……”   “不知道就是不知道你瞪我也没用,实话告诉你吧我这弟弟打小就怪异得很,以前他特别喜欢一头小白熊,但他从来没找小白熊说过一句话,并且一见到小白熊就躲,别人是不知道可我却是看在眼里,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他只说……”碧色的眸子转了转,似在回忆着什么。   炑琰一脸焦急的看向他:“他说什么了?”   “很丢脸。”   “什么?”炑琰只当自己是听错了。   雪鸢正色道:“丢脸啊!他觉得告诉小白熊自己喜欢他是件很丢脸的事情,故此才一直没说,我估计也正是因为这个他才一直没告诉你的。”   “你这是在说笑?”   漫不经心绕起一缕雪发:“信不信由你,反正我这弟弟就是这样,你若只一味的想他何故如此何故那般,那你永远都不可能弄明白他究竟在想些什么。”   炑琰已有些坐不住了,与其在这里同他讨论一个没有结果的问题,不如直接找雪夙问个清楚明白,如此想着便已开口:“我要去找他。”   说着人就已经在往外走了。   “站住……”声音并不大却有着不容忤逆的压迫感,他只轻轻一指门便合了起来,炑琰愠怒道:“你想做什么?”   仍是一副漫不经心的表情:“你当我大老远将你扛来只是为了告诉你我弟弟的心上人是谁?真当我爱操那闲心过问你俩的姻缘?只不过闲来无事打发打发时间罢了。你啊就好好在这儿待着,等五日期限一到我就押着你去见他,只需看他怎么做,你心里的疑惑就全能解了。”   “我凭什么相信你?”   雪鸢淡然一笑:“你有选择吗?”   话说炑琰也不知被囚禁了多久,想逃逃不掉想打也打不过,这段时间只见雪鸢进进出出却也分不清外面是白天还是黑夜。偶尔会有个孩童送吃的进来,清一色的鱼且全是生的,好在他本是仙体进不进食都无所谓。雪鸢时不时出去一趟,回了雪洞倒头就睡,可怜他只能将两张椅子并在一处将就着睡下,明明是用雪堆成的屋子却丝毫感觉不到寒冷。   五日期限终于还是到了,雪鸢用一根捆仙绳将他绑了起来,炑琰挣了一会儿如何也挣不脱,其实这么做纯属多余,在雪鸢面前他没有抵抗的余地,必竟他太弱了。   出了雪洞,但凡看得见的地方皆是白茫茫一片,许多白熊在冰地上走着,雪色的毛发与这皑皑大地倒也相衬得很,有些已能幻化成人形,眉发与眸子竟与雪鸢是一样的。有个岁数不大的白熊一直跟在雪鸢左右,看着很是乖巧,雪鸢一个眼神扫来他便将炑琰绑在了一根巨大的冰柱上。   日升中天,素白的天地间架起一道彩虹,冰凌花在阳光下闪烁着晶莹的光泽。四下无风,静谧无比,只有白熊潜入水中激起的浪花声,再爬上来时嘴里总衔着一只或大或小的鱼,这时在一旁等待着白熊们要么原地翻滚几圈要么凑上前去一阵亲昵,分不清是慈乌反哺还是老牛舔犊,如此景象竟与人间无异。   忽而一阵骚动,原本四散在冰地上的白熊通通朝雪鸢这边聚集,逆光看去只见彩虹之上有大片云朵飞来,上面站着密密麻麻的一群人,为首的是雪夙与魔澈。   雪鸢勾起唇角,修长的食指在雪色发丝上打着圈圈,他打趣着道:“你猜我弟弟一会儿见了你会做何表情?”   他的注意力全在雪夙身上,哪里又听得见他在说什么。   雪夙身穿一件银色战袍,脚下是一双青月靴,雪色的长发用一根缀着彩色凤羽的发带高高束起,他手执长剑而来,原本波澜不惊眸子却在看见绑在冰柱上的人后显现出一丝惊愕。   雪鸢的一只手早已变化成兽爪,他一把扼住炑琰的咽喉,换下平素的漫不经心冷冷道:“我的好弟弟,我劝你还是站在那儿别动的好,若不然我一不小心伤到了三太子你可就没办法和玉帝交待了。”   这时魔澈也赶了过来,只见他满头青丝已全数剃去,身着一件青灰色僧服,胸前挂着的仍旧是那串佛珠。他将左手负在身后,右手则不停的捻着珠子。   雪鸢看着他俩道:“青矍呢?他今日怎么没来?”   雪夙半眯着眼,不答反问:“你究竟想做什么?”   雪鸢扭头同一旁的白熊道:“鱼儿你上前来,借你的小爪子一用。”   鱼儿立时幻化出原形,后足立地前足已高高扬起,转眼间锋利的爪子已架在炑琰咽喉处,而雪鸢则收回了手,遂又转过头去:“见你这么紧张想必我没抓错人,也不知道在玉帝眼里这三太子的份量如何,可抵得上这极寒之地?”   炑琰虽被挟持着,身上的捆仙绳与咽喉处的利爪不曾让他产生一丝身为鱼肉的危机感,自那人一来他的眼神便不曾从他身上移开过,雪夙只在来时扫了他一眼,可只这一眼就他嘴角的笑意愈见明显。   魔澈道:“只要你归顺天界,这极寒之地自然就是你的。”   雪 鸢摇了摇头:“我们白熊向来闲散惯了受不得天条的约束,一直以来我们规矩得很,只不过要这小小的弹丸之地,你们那个玉帝如何就不能给?”说罢便转过身去,同鱼儿使了个眼色。   “啊……”炑琰吃痛大喊出声,脖颈处似乎被生生扯下一块肉来。鱼儿扬了扬他的兽爪,只见几片龙鳞伴随着几滴龙在阳光下闪着金光。   雪夙皱眉:“放了他。”   雪鸢双指夹住一片龙鳞,挑着眉道:“哦……这么说你是答应了?”   雪夙不语。   “我要的可不止是这个。”   “你还要什么?”   雪鸢淡然一笑:“我要的也不过份,只要你将你的兽尾切来给我……” 第69章 第六十九章   “雪鸢你别太过份。”炑琰大声喊道。   雪夙问:“还有呢?”   “没了,就这一个,你若答应我立马就将他放了。”   “好,我答应你。”说着他便将手中长剑倒握,雪色的兽尾从身后直直蹿出,炑琰见状立时猛烈的挣扎起来,无奈在捆仙绳下他丝毫不得动弹,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手起剑落。   眼前正发生的一切致使他又回想起从前,为人时他是个只知道哭的懦夫,看着左齐被人□□他却连一滴泪都止不住。虽是天界的三太子,修为竟弱到连一只小妖都打不过,既软弱又无能,他又凭什么让雪夙为他做到这种地步,置一身的修为于不顾。   眼前的一切发生得太快,当魔澈欲上前阻止时雪夙早已将兽尾斩下,战袍上染满了鲜血,一身的修为已尽数化为乌有,然而他自始至终都未吭过一声,落满霜雪的眉目尽乎扭曲的挤在一处,手中的剑‘哐当’落地,在冰地上砸出一朵霜花。   魔澈一把将他接住,随之取下佛珠将之圈在雪夙腕间,他急忙扭过头去同身后的天兵说道:“你们两个将他送去兜率宫,记得要快万不能耽误。”   两个天兵领命,搀着雪夙上了云斗,不一会儿便消失在天际。   雪鸢伸手一抓,冰地上的兽尾眨眼间就到了手里,他的眼神或明或暗,雪色的长发将半张脸都遮盖住竟也看不出是喜是悲,他忽而冷冷一笑,将兽尾举至炑琰眼前:“为了你,他可真是什么都愿意做啊!”   可知在这浩瀚天地间,能够永世无穷存在的并不是你们万年不灭的仙家,也不是这七界之中轮回不尽的生灵,而是那个一旦沾染上就不可能消失的情字。   就在刚才他还企图试探雪夙对自己的心意,明明这一切早就明显不过的。都说人心是个无底洞永远无法被填满,想要的没有最多只有更多,而他为人时想要的却少之又少,只求左齐能一生傍身在侧。   现今仍是如此。   炑琰垂首站在紫薇殿内,想起与他最后的那次交谈,一颗心早已是五味杂陈。当日一怒之下摔得四分五裂的玉块又成一块完壁,只不过指腹滑过壁面仍能感觉到清浅的裂痕,他似乎已能明白大殿之上那个男人无可奈何的一面,因催促自己成长而被埋怨,为顾全大局被指责冷漠无情,而他却从来都没有为自己辩驳过一句。   玉帝道:“从此以后我再不干涉你,七界之内可任意走动,只不过……如若再发生今日这等事情我绝不会再妥协,你且好自为知吧!”   炑琰跪地,重重磕下三个响头。   走出紫薇殿时,正好看见魔澈向南天门的方向走去,宽大的僧服包裹着背负了三十万杀戮的躯体,以杀止杀,以战扼战,也不知当他除尽那三千青丝时是否想着将过往一并除去。浩瀚寰宇中,六合棋盘上他也只不过是一颗小小的星子,一颗身不由已的棋子而已。   炑琰苦笑一声,只为心底那抹转瞬即逝的心酸。   去往兜率宫要经过了天命宫与月老宫,天命宫的主掌书已不是岱书了,听说他需在风狱受刑百年才能再轮回转世。风狱之中飓风如刃,何需百年怕只一日岱书都熬不过去,当日泱濯同他要的那九十九片龙鳞大抵也是为了此事,要说这七界之内最为坚硬的无非就是金龙的鳞了。   仲温早已离了月老宫,现下正在六道寂灭台当一员守将,也不知换下一身红衣的他究竟又是什么模样,大概是像极了白狼的。想着想着便偏离了方向,待反应过来时他已身在寂灭台,可能只是单纯的想来看看仲温,看看这吞了数十位仙家的深渊,又或者……他只是害怕见到雪夙。   外围的两名守将将两柄画戟交叉拦住了炑琰的去路,仲温见同两人摆了摆手:“让他进来吧。”   头一次离寂灭台如此之近,它与想象中大不一样,并非是黑雾缭绕的深渊,而是布满了星云、由数座银河交错而成所产生的奇幻景象,朦朦胧胧的也看不太真实,细细听去又似有哭声笑声,亦有风声雨声。   待星云散尽,寂灭台上竟显现出一张人脸,炑琰呆怔了片刻,险些要以为是仲温的脸倒映在上面。那人头戴紫金冠,身披黄金战袍,粗眉圆目,有种若高山峻岭般的沉稳与浑厚。此人面貌虽与仲温无异,然眉眼间流露的神色却又有着天壤之别,一个浑身散发着逼仄戾气眼中尽是疲倦之色。他曾多次见到过种面容,都是些战功赫赫厌倦了杀伐的老将军。   另一个却如深山里的冉冉雾霭,静谧且悠远。   仲温道:“起初看时只觉得是在照镜子,可看久了才知道这人与我截然不同,他是他,我是我,但就是有人分不清楚。”   炑琰问:“那人是……”除了鸾磬又能有谁?   仲温苦笑:“他是人间的月老,千年来尽心竭力就只是在为他人牵桥搭线,然而种种幸福却始终没有他的那份,你说这是不是……太不公平了。”说着便将头扭了过去,寂灭台上又是一片星云密布。   往兜率宫去的一路上,炑琰想起凡人总爱说的那句话,说是再回头已是百年身。炑琰却不尽然,哪怕他再回首已是万年身,那些错肩而过掉的在最初就应该领悟的情感,那些在不知不觉中所欠下的债,都能在今后无尽的岁月中扭转与偿还。   耳畔又传来仲温的叹息声:默默注视一人八百年,而他一无所知。 第70章 第七十章   雪夙伤愈后就与炑琰一并消失了,好在天庭不再需要一个断了兽尾并失了大半修为的元帅,也不需要一个修为弱到连只小妖都打不过的三太子,自雪夙与魔澈血洗过修罗界后七界又恢复到几百年前的那种平衡。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   话说两人自离开天庭后就在荒漠绿洲的湖旁盖了间木屋,时而住上一阵,若是住得腻了就回麻罗山待上一段时间,在瀑布湖里抓抓银鲤,在丛林深处追追野兔,倒也悠闲自在的很。也曾去找过楠儿,恰巧那日碰见徐广白领着几个人抬去聘礼,楠儿自然是闭门不见,一根扫帚早已挥舞得只剩根杆儿。   炑琰本是想问徐广白何故这么些年了楠儿还是没同意嫁他,谁料不等他开口徐广白就一把将他抱住,并且死死不肯撒手。雪夙在一旁冷冷的看着,眼底早已露出杀意,若不是楠儿听见声音跑了出来徐广白当日定要遭逢厄运。   徐广白一见她出来就说:“卫大夫,你之前说婚姻大事当需由父母作主,父母既不在则需由兄长做主,今日你兄长已来了,我看你还有什么理由拒绝我。”说这话时手仍旧拽着炑琰的袖子,就怕一个不留神人就不见了。   楠儿成亲这年已过了花信年华,徐广白整整挨了她五年的扫帚才将人娶进门。大婚那日,徐广白骑着高头骏马来到楠儿院门前,身穿一件大红色喜袍,人与马的脖子上都挂着绣球,八抬大轿的后面跟着一队敲锣打鼓的人,挥着绢帕的媒人看着似乎还有些眼熟,似乎听她说了那么一句:我做媒婆快三十年了,就没见过不嫁人的女子,不过楠儿姑娘倒是嫁得最晚的那个。   男方进过雁礼后便催着新人上轿,炑琰以兄长的名字与媒婆寒暄着,没说几句就到了上轿的时辰。楠儿一身凤冠霞帔也是喜庆的大红,因盖着盖头便只能由着媒婆搀出门,未及门槛就见他扭过头来,揭了盖头就一把扑进了炑琰怀里。   娇俏的美新娘哭得梨花带雨,仔细打点过的妆容被泪水洗刷殆尽,炑琰拍着她的背不住安慰,实实做足了兄长的姿态。起先媒人只当这是例行的哭轿,便由着她哭了一会,等了老半天眼见时辰都要过了可新娘子却没有要停止的意思,这下才着忙起来立时将他盖头一掩,半拉半哄的将人拽进了花轿。   炑琰含悲忍泪的目送楠儿出了院门,颇似心有不忍送女儿出嫁的父亲。   因第二日新人要回门,家里少不了要有人接待,于是当日夜里两人就住在楠儿家。炑琰从院中槐树下挖出上次岱书找他时未喝完的酒,并新手下厨做了好几条鱼,两人将桌子搬到院内,头顶明月身醉于清风之中。夜里他又想起岱书曾说过的话:喝酒这种事情,若单单一人喝只越喝越凉,若两人一起,则是越喝越暖。   雪夙似些不快,一整日下来都没见他说几句话,半醉的时候障眼法失效,落满霜雪的面容上挂了几分红晕,他半睁着眼看着炑琰,碧色的眸子里似燃起了熊熊烈火,将原本静如湖面的眼波生生给打破了。   炑琰起身绕至他身后,轻轻将人拥入怀中,贴着他的耳道:“怎的这副表情,可是我做错了什么惹得你不快了?”   雪夙冷哼一声:“可是白天还没抱够?”   炑琰摇了摇头,竟是又吃醋了。   因夜里喝多了些,等两人回屋时雪夙已是醉得糊涂,炑琰问他什么便答什么。他一时兴起就问了许多问题,譬如雪鸢何故非要他斩去兽尾,他何故又要瞒着自己就是左齐的事实,还有就是他是在什么时候将他看入眼里的……   雪夙咕咕哝哝的将人推得离自己有半丈远,直到将人推至床角。到了后半夜也不知是酒醒了还是觉得冷了,窸窸窣窣摸索一阵又倚在那人身侧睡着了。   这夜他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又回到了很小的时候,雪鸢带着他在冰天雪地里刨厚厚的冰层,钻入海底后他只是觉得冷,无数的鱼在眼前游来游去可就是抓不到一条。忽见有暗红的余晖通过冰层折射下来,原本幽蓝冰冷的海底竟如着了火一般。海水渐渐变得了暖了,天际都是如火如荼的火烧云,他能想像四处一朵朵盛开着的冰凌花正沿着冰柳往下渗着水,一滴滴晶莹剔透,原本由一根根细小冰柱聚集而成静止住的冷冽瀑布,竟在阳光下散发着摄人心魄的美。   无功而返的上了岸,雪鸢带他回了雪洞,雪洞火盆里的一堆干柴正‘噼里啪啦’燃得正响,一身是水的雪夙这才渐渐觉得有了些暖意。   雪鸢问他是不是觉得累了冷子,雪夙低头看了看自己一身湿嗒嗒的绒毛,又听见肚子正‘咕噜’作响,许多都未进食的他下意识的点了点头,足下是被融化的积雪,稍一抬脚就能听见水声。   雪鸢绕至他的声旁对他说:“雪夙,你既觉得累了那哥哥就让你解脱。”一阵剧痛后只见血淋淋的兽尾被雪鸢握在手中,他震惊的回头看去,鲜血将一片雪地都染红了。   不知怎的他又回到了麻罗山,瀑布湖下的鱼迟钝而肥美,随意一扑便能逮住一条。他将鱼统统扔在了岸上,等逮得差不多了才上岸来享受美味,湿滑鲜嫩的银鲤,撕咬入口中竟是无比的可口,并带着丝丝的甜味。   许是吃得急了些,一根鱼刺扎破了嘴唇,雪夙这才从梦里醒来。   脸颊尽是那人鼻息由温热的气息,此刻炑琰正紧闭着双眼吻他,唇舌纠缠间只觉得两人的身体越靠越近。   见他醒来,炑琰的眼角泛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眼底似乎镶嵌着两颗似太阳般耀眼炽热的琉璃,竟将他从梦中带来的寒意尽数驱逐掉,雪夙不由的又将他抱紧了几分,而梦中的鱼早已被忘在了脑后。   汹涌的情潮席天卷地而来,两人虽已经历过无数次,可每次肢体交缠时所迸发出激情都会与以往不同,就像小时候雪鸢总爱捏出一个个形状各异的雪球让他吃,让他闭眼将之想像成最想吃的那些鱼,果然各个口味都不一样,虽然最后吃入肚中的只是一颗颗终将融化的雪球,可他却觉得弥足珍贵并再不会觉得饿。   肌肤上落下点点红痕,温热的唇齿咬下时带着些许痛意,之后席卷而来的又是足以令人迷失心智的阵阵酥麻,体内像是有千万只蚂蚁随着血液流淌,从脖颈游走至胸前,又从胸前一路滑落至脚底,情动时就只能任由喉间发出令人羞耻的□□声,靡靡之音下炑琰将他越抱越紧,似要将身下的人攫进自己的骨髓之中。   混和着无名香气的汗液将两人的鬓角都打湿了,一缕缕泛着潮气的发丝如一绢金色丝帕,涤荡在深不见底的欲望之中,闭眼时是幽暗喧嚣的洞底,睁眼时又是足以令人心安的明亮洞口,任凭四肢百骸正波涛汹涌的叫嚣着,任凭耳旁是紊乱急促的气息,两人只像是被隔绝在幽密洞穴之中的两只小兽,相互撕咬着彼此纠缠着……   月亮渐渐高升,落在杂乱伸展着的枝梢上,秋意正浓树叶落了满地,一片片枯黄的叶子还眷恋着枝桠的最后一线挽留,风过时便是他们分离之际,轻盈的旋转而下,或飞去别处或仍旧落在了树底,春回时又融为一体,岁月流转生生不息。   月渐渐落下,夜空中唯独剩下一颗启明的星子,天际渐渐泛出些许白光,再是鲜活而温煦的朝阳落在大地之上。丛林深处传来鸟儿的辗转啼鸣,村户内的鸡鸣之声已响过数遍,狗吠声此起彼伏,皆在催促着人们早些出屋打点晨食。   炑琰从袖中抽出两根系着彩色凤羽的发带,将两只宽大的袖袍绑定在手肘关节处,往灶台里加了些草屑与干柴,张口吐出一串火焰,灶内的东西立时就‘噼里啪啦’的燃了起来。   他一早醒来就去了村中渔户家,也许是雪夙太有口福,难得这一日渔伯捕了几条平素不常见的鲟鱼。炑琰一口气将它们全部买下,拿回家中仔细剔除了鱼骨,将鱼肉切碎后与小米一道下了锅。锅下大火熬着,不出个把时辰灶房内便满是食物的香气。   炑琰知道雪夙吃东西向来不惧骨刺,只不过就是想这般事无巨细的照料着他,哪怕是一口茶水也要用最好的山泉水来泡,更何惶一日三餐呢!   再揭开盖时小米与鱼肉已煮得胶着不分,舀起一勺放入口中,只觉香气四溢。浓浓的鱼香在唇齿间萦绕,绵软浓滑的口感使人不禁眯起了双眼。   炑琰将手洗净后便进了屋,雪夙这时还睡得正香,枕巾上落满了雪色的长发,衣襟半敞着,露出昨夜云雨之时留在肌肤上点点红痕。炑琰不吵他也不闹他,只静静坐在榻前等他自然醒来。   晨晖终于透过窗棱照射进来,落在雪夙的脸上,只见他皱了皱眉头似有些不满这搅他好梦的光线,翻了个身欲接着睡,忽觉床前有个人正盯着他看。   睁了睁惺忪的睡眼,看见榻前坐着那个须臾不离的人,只觉一阵心安。   金色光芒下的炑琰像是巧夺天工而成的一座金人,此刻正翘着半边唇角看他,眼波柔情似水,哪里还像昨夜那个恨不得将他吃入腹中的人。雪夙双耳一热再也没了睡意,胡乱整了整衣襟,又将腰间的丝绦重新系了一遍,这才下起身下床。   炑琰将他推至镜台前并让他坐好,接着又从袖子里掏出十几根发带,松花绿、雪青、靛蓝、黛绿颜色各不一,尾端皆系着彩色凤羽,炑琰左手举着梳子右手缠着发带问:“今天用哪根束发?”   雪夙不冷不淡的回了两字:随便。   将那条鲜艳如胭脂的发带抽出,炑琰淡笑道:“今天楠儿回门,理应用这根红色的。”说着便放下梳子利落的将发盘好,再将发带缠绕几圈固定住了发髻,趁他不注意时,炑琰又将那支镶着翠绿玛瑙的簪子插在发髻中央,俗语说红配绿看不腻,可配着这一头雪丝,又何止是看不腻……   只可惜一会回门的人来了又要使出障眼法,楠儿倒还无所谓早是见怪不怪,只怕那个徐广白会被吓晕过去。   炑琰单手托腮与雪夙面对面坐着,一整锅鱼粥吃得只剩小半碗,雪夙举着勺子问:“你当真一口也不吃?”   曾无数次这样问过他,可每次他都像现在这样只摇头不语,雪夙深知炑琰有个怎么改也改不掉的怪癖,总要等到他将手中的食物吃到最后一口才会有所动作。举着最后一口鱼粥,似有些勾引与卖弄的成份,佯装着要送入口中,果不其然他又将脑袋伸了过来。   雪夙挑了挑眉,将勺子迅速举至他眼前,一口鱼粥就这么妥妥的落入炑琰口中。早知他并非只是为一口粥而来,只见他的身子又往前倾了倾,瞬时间唇齿纠缠,浓香四溢。   已为人新妇的楠儿仍旧是一身泼辣的劲儿,自入院门后便颐指气使的吩咐着徐广白做这做那,只因徐父在药铺旁为儿媳妇开了间诊铺,之前她收集来的药草统统要带走。整理了好半日,徐广白举着袖子擦去满头大汗,一脸幸福洋溢的喝着楠儿为他倒来的茶水,入口时微苦,苦过之后舌尖又传来阵阵甘甜,徐广白只以为这水因是娘子倒的才会如此香醇,这才张口闭口就是谢谢娘子为他煮茶。   雪夙对这人的不满何止这一日,冷冷的看了他一眼,接着便闪手将他手里的茶盏抢了过来。要知道这是炑琰不远万里从极寒之地取来的泉水,岂能由他这个不知品茗之趣的牛乱饮一通。   徐广白顿时就傻了眼,忙了半日好不容易等来娘子的一壶水竟又被他抢了去,颇为不满的追入屋内扬言让他将茶还回来,楠儿识趣的将他拉回,难得好言好语的哄了他几句,并又去院中为汲了满满一大桶水,徐广白仍旧觉得如饮甘泉般‘咕噜咕噜’喝了好半天。   中午自然又是炑琰下厨,堂堂天界三太子竟沦落至凡间当起了伙夫,楠儿在一旁打着下手,对着他沾满柴米的手时而唏嘘时而嗟叹。   然炑笑着说:“子非鱼,又岂知鱼之乐。”   作者有话要说:   这是我写的第一篇古风文,因上学那会儿没学好历史,于是就只能胡诌,若有什么地方欠妥还望各位看官海涵,小女子承受力薄弱,一经吐糟便会一蹶不振。   匪石之心这个系列究竟能写几篇我也不太清楚,只因里面的人物我个个都喜欢,比如鸾磬与仲温,魔澈与雪鸢,再是岱书与泱濯……   这篇完了我打算开始写岱书与泱濯,大致情节已想好了,只不过有些不敢下笔,也许是因为太过喜欢这两人,怕菲薄了他们。   总之我会尽我所能的将这篇文写好,各位看官若是有兴趣不妨抽些时间来看,仍旧每日一更,并且绝不弃坑。   在此谢过诸位,虽然只有几个人看,可我仍旧觉得有动力,如若不嫌请等着我渐渐成长,终有一日我定能写出好的故事来。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 ★★书本网论坛★★.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